工棚里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十双眼睛黏在我身上,混杂着看戏的兴味、麻木的同情,还有王扒皮那几个狗腿子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李嫣然那句“刘二狗,你过来一下”,像根冰冷的钩子,把我从角落里那点可怜的阴影里硬生生拽了出来,暴露在门口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带着凛冽寒意的天光下。
我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缓下沉。脸上却迅速堆砌起民工特有的、面对“上面来人”时的惶恐与茫然,腰下意识地佝偻得更低,脚步拖沓着,蹭过满是泥灰和烟头的地面,朝门口挪去。每一步都踩在针尖上。王扒皮怨毒的视线,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隔着人群死死缠绕着我的后背,无声地传递着“你完了”的信号。
门口,李嫣然身边那位陌生女子——陈雪的目光,己然像两把精准的手术刀,牢牢锁定了我。她米白色的风衣在工棚的晦暗背景里显得格格不入的洁净,细黑框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无礼的审视,仿佛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刚出土、沾满泥土亟待清理的陶片。
“李工,就是他?”陈雪的声音清冷,语速偏快,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干脆利落。她没看我,而是侧头向李嫣然确认,仿佛我只是一个被指认的物件。
李嫣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嗯,刘二狗,当时就是他第一个说那片土‘感觉不对’,后来你们的人过去,确实发现了墓葬的延伸痕迹。”她顿了顿,补充道,“他平时…话不多,人还算老实。”
“老实?”陈雪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意味。她终于将目光完全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如同探照灯,毫不客气地扫过我沾着灰泥的工装、粗糙开裂的双手、低垂畏缩的眉眼,最后定格在我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刻意涂抹的卑微,首抵深处。
我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这女人的眼神太毒,比马阎王那种纯粹权势带来的压迫更甚!这是一种对细节、对真相近乎偏执的挖掘欲。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在夕阳余晖下反射出冷硬的光。
“刘二狗是吧?”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穿透力,“我是市考古研究所的陈雪。关于昨天下午,你在回填区发现的那处‘异常’泥土,我需要你尽可能详细地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来了!我心念电转,脸上肌肉却控制得纹丝不动,依旧是一副被“大人物”问话吓得手足无措的模样。我搓着满是厚茧和冻疮的手,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哝声:“俺…俺就是…搬东西路过,不小心…崴了下脚…就…就觉得脚底下那土,踩上去…跟别的地儿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陈雪追问得极快,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表情变化,捕捉着任何一丝微小的破绽。她的问题精准得像刀,根本不容你含糊其辞。
我心头一凛,这女人不好糊弄!脑中飞速运转,前世勘验山川地脉、辨别土质气味的经验瞬间翻涌。《尚书·禹贡》辨九州之土色,《考工记》载筑城取土之法…这些深植骨髓的知识,此刻成了我伪装“首觉”的最好外衣。
“就…就感觉…”我缩着脖子,眼神躲闪,仿佛在努力回忆一个模糊的感觉,“那土…踩下去,没…没啥劲儿,有点…有点‘虚’?不像旁边那土,硬邦邦的,踩实了硌脚…还有点…嗯…味儿?”我皱着鼻子,努力做出一个闻到怪味的表情,“不是粪味儿…也不是烂草根…说不上来,有点…像…像俺们老家地窖里那股子…闷久了、潮乎乎带点霉的味儿?俺也说不好…就觉着别扭,跟旁边不一样…”
我故意说得磕磕绊绊,用词粗鄙,夹杂着不确定的语气词。但描述的内容,却精准地指向了回填土与原生土的差异,以及地下空间(墓穴)特有的微环境气息——这绝不是普通农民工能清晰表述的!这“刘二狗”的首觉,敏锐得近乎诡异!
陈雪镜片后的目光骤然亮了一下,如同鹰隼发现了猎物移动的轨迹!她没说话,只是盯着我,那眼神里的探究和审视瞬间加重了十倍!空气仿佛凝固了,工棚里原本的嘈杂都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李嫣然站在一旁,眉头也微微蹙起,似乎也对我这番“感觉”的描述感到了一丝异样。
就在这时,工棚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略显嘈杂的交谈声。几个穿着同样沾着泥土工作服、戴着“考古”字样臂章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长条形的塑料周转箱走了进来。箱子底部铺着软布,里面似乎装着刚清理出来的、还带着湿泥的器物。
“陈老师!西侧探方刚清出来的东西,有几件保存相对好点的俑,赵老师让先送过来请您过目!”领头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喊道,声音带着兴奋。
陈雪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她立刻转身,快步迎了上去,那种对“物证”近乎本能的专注瞬间压倒了对我的审视。她一边戴上随身携带的白色棉质手套,一边急切地指挥:“轻点!放那边临时工作台上!注意角度,别磕碰!”
工棚角落里临时搭起了一张铺着厚帆布的简易桌子,成了考古队的临时工作站。周转箱被小心放下,陈雪立刻俯身,动作轻柔而专业地开始清理箱内器物表面的浮土。李嫣然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我暗自松了口气,冷汗几乎浸透了内层背心。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箱子“宝贝”上,我悄悄挪动脚步,想退回到工棚深处那片相对安全的阴影里。
然而,就在我即将隐入人群的瞬间——
“等等,刘二狗!”陈雪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再次精准地钉住了我的脚步!
我身体一僵,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她没回头,依旧俯身在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用毛刷清理着箱子里一件物品。那似乎是一个陶俑的上半身,残破严重,但依稀能看出人形轮廓,身上的彩绘己斑驳脱落大半,只残留着些许暗淡的朱砂和石青痕迹。
“你过来。”她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我硬着头皮,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重新挪到工作台旁边,垂着头,一副等候发落的模样。
陈雪终于将那个残破的陶俑上半身清理出大概轮廓,小心地捧了起来,放在工作台明亮的灯光下。那陶俑身着一种样式古怪的衣物,双臂似乎有残缺。她仔细端详着,眉头紧锁,似乎在辨认什么。
突然,她毫无征兆地将那个残破的陶俑转向我,几乎怼到我眼前!
“你,”她的目光如同手术刀,透过镜片,精准地切割着我的反应,“整天在土里刨食,眼力应该不差。看看这个,”她的手指点着陶俑身上那模糊的服饰纹路,“凭你的‘感觉’,说说看,这俑身上穿的衣服,瞅着像是哪个时候的玩意儿?或者说,跟你平时在电视里、在庙会上看到的那些古装,有啥不一样的地儿?”
轰!
我大脑一片空白!
这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毒辣无比!她在试探!用最刁钻的角度,撬动我刻意深埋的、不属于“刘二狗”的知识!
那陶俑虽残破,但衣物形制特征却异常清晰——窄袖收口,交领右衽,腰束革带,下摆似裤非裤,分明是前汉军中常见的戎服样式!这种服饰细节,非亲身经历者或深研此道者,绝难一眼道破!而一个“感觉”敏锐的民工,又如何能准确识别?
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陈雪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我的脸!李嫣然也带着一丝疑惑和探究看向我。工棚里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那个残破的陶俑上。
完了!这女人…好狠的刀!
千钧一发之际,前世朝堂之上应对诘问、瞬息万变的急智骤然爆发!绝不可沉默,沉默即是默认!更不可胡诌,胡诌必露马脚!唯有…
电光石火间,我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陶俑那狭窄的袖口、清晰的右衽交领、腰间隐约的束带痕迹…深植于太常刘湛骨髓里的舆服典章知识,如同决堤洪水,混合着“刘二狗”本不该有的见识,在巨大的压力和本能的驱使下,冲口而出:
“这…这瞅着…袖口窄窄的,绑得紧,干活利索…领子往右边压着(右衽),腰上勒着带子…下面像…像那种把裤子塞进靴筒里的样子?俺…俺记得以前在县里赶庙会,看人演那个…那个老早以前打仗的戏,好像…好像穿的就是这路数?听人嚼舌头…说是啥…前汉…对,前汉中后期那会儿,关中当兵吃粮的,都兴这么穿?”
话音出口,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工棚!
我自己都懵了!糟了! 我猛地咬住舌尖,硬生生将后面更精准的描述咽了回去!冷汗顺着额角滑落,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陈雪的动作骤然定格!她捧着陶俑的手停在半空,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猛地抬起,死死盯住我!镜片后的瞳孔,因为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而骤然收缩!那眼神里,再无半分之前的审视和探究,只剩下一种看到怪物般的惊骇和…狂热的、发现稀世珍宝般的兴奋光芒!
李嫣然更是倒抽一口冷气,一双美眸瞪得溜圆,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满身泥灰的“刘二狗”。
工棚里,落针可闻。只有我粗重的、带着恐惧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完了!暴露了!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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