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扒皮那抹脖子的怨毒手势,如同一滴墨汁,滴入了工地上空短暂清朗的假象里。工友们最初的愤懑过后,很快便被一种更深沉的、习以为常的麻木取代。日子终究要过,钢筋依旧要绑,汗水依旧要流。只是空气中,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压抑。王扒皮虽被贬黜,滚去了后勤组那间积满灰尘的库房边角办公室,成了个无权无势的“协调员”,但他毕竟还在这工地。他那双淬毒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无声地提醒着众人:毒蛇只是暂时盘踞,獠牙犹在。
猴子依旧咋咋呼呼,却不再明目张胆地咒骂王扒皮,只是私下里对着老李叔和我,愤愤地磨牙:“湛哥,你说这老王八,缩在后勤那犄角旮旯,憋什么坏屁呢?老子总觉得后背发凉!”
老李叔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声音低沉:“是祸躲不过。二狗,你自个儿千万警醒着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点头,将手中冰冷的箍筋精准地套在主筋上,扎丝缠绕收紧。“跳梁小丑,何足惧哉。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猴子听得似懂非懂,只觉湛哥这话听着就提气。
就在这压抑的平静里,新的变化悄然降临。
张天豪雷厉风行的整顿并未止步于处理王扒皮。几天后,一辆略显陈旧但擦得锃亮的黑色帕萨特驶入工地,停在了项目部楼下。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约莫西十多岁,身材中等,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工装,戴着副黑框眼镜,面容方正,眼神沉稳,透着一股实干家的干练和久经风霜的平和。他没有前呼后拥,只拎着一个半旧的公文包,步履从容地走进了项目部。
很快,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新来的现场经理,姓陈,陈工。据说是张天豪从另一个即将收尾的优质项目上调过来的老班底,为人方正,技术扎实,最重规矩。
陈工上任,没有长篇大论的训话,没有烧那三把虚火。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安全帽,拿着笔记本,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几乎走遍了工地的每一个角落。从基坑到顶层,从钢筋加工棚到搅拌站,默默观察,不时在本子上记录。他问话的对象也出人意料——除了技术员和安全员,更多的是那些满身泥灰、在底层劳作的普通工人。问的问题也实在:活好干不?材料顺手不?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这份低调务实的作风,像一股清流,悄然荡涤着王扒皮留下的污浊气息。工友们私下议论,带着一丝久违的期盼:“这陈工……看着像个做实事的?”“问得挺细,不像王扒皮那孙子,就知道瞎咋呼骂娘。”
又过了两日,一张新的、盖着项目部鲜红印章的通知,贴在了公告栏王扒皮那张处理决定旁边。
是关于我的。
“钢筋工刘湛同志,在七号楼外脚手架坍塌事故中,临危不惧,处置得当,有效保护了工友生命安全,展现出高度的责任心和过硬的心理素质;且在事后配合调查中,提供了关键、专业的现场情况描述,对事故原因分析起到重要作用。为表彰先进,人尽其才,经项目部研究决定:即日起,调刘湛同志至项目部技术组,担任现场施工技术辅助员(临时),主要协助测量放线、图纸核对、施工日志记录等辅助性工作。望刘湛同志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努力,发挥所长。”
通知不长,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池塘。
公告栏前瞬间炸了锅!
“啥?刘二狗?去技术组?!”
“技术辅助员?那……那不就是坐办公室的?”
“我靠!一步登天啊这是!”
“他?就凭他救了人?可……技术组?他会看图纸吗?”
“张老板这是要千金买马骨?做给咱们看的?”
议论声如同沸水,羡慕、嫉妒、难以置信、单纯的好奇……各种情绪交织。猴子激动得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摇晃,声音都变了调:“湛哥!湛哥!听见没!技术组!你……你要去坐办公室了?!”他眼里全是纯粹的、与有荣焉的兴奋。
老李叔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结痂的后背都隐隐作痛:“好!好小子!二狗!争气!给咱老兄弟们长脸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是真心实意的欣慰和骄傲,仿佛看到自家子侄有了出息。
我感受着猴子抓着我胳膊的力道和老李叔蒲扇般大手的拍击,心中却是一片澄明。张天豪此举,一为示恩,彰显其赏罚分明,收拢人心;二为用人,我那日在工棚中的“证词”,怕是己通过某些渠道(李嫣然?)传到了他耳中,让他看到了我身上一丝“可用”的价值;三则,恐怕也存了几分将我调离王扒皮眼皮底下、避免再生事端的考量。帝王心术,恩威并施,古今一理。
技术辅助员?临时?
我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这位置,不高,无权,甚至可能琐碎。但于我而言,却是一扇至关重要的门。一扇通往这个时代“营造法式”核心的门!
告别了钢筋堆和熟悉的工友(猴子拍着胸脯保证会罩着老李叔),我跟着陈工指派的一个年轻技术员小吴,走向那栋刷着廉价白漆、却象征着工地“权力”和“知识”核心的二层小楼。
技术组办公室不大,几张拼在一起的旧办公桌上堆满了图纸、卷尺、计算器、安全帽。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灰尘和一丝咖啡的混合气味。几个技术员正埋头工作,听到动静抬起头,眼神复杂地打量着我这个新来的、穿着廉价工装、刚从钢筋堆里爬出来的“同事”。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小吴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带着点书卷气和初入职场的拘谨,他指了指靠窗一张堆满杂物、显然刚清理出来的旧桌子:“刘……刘工,你先坐这儿。陈工交代了,你先熟悉熟悉,主要帮我跑跑现场,核对一下测量数据,看看图纸和现场有没有明显对不上的地方。”他递过来一叠钉在一起的A4纸,是几张基础的桩位图和基础平面图。
“多谢。”我接过图纸,声音平稳。
小吴似乎松了口气,又补充道:“哦对了,这是施工日志模板,每天收工前,把负责区域的主要施工内容、进度、发现的问题简单记一下就行,不用太复杂。”他又递过来一个硬壳本子。
我点点头,将图纸和日志本放在那张布满划痕的旧桌面上。桌面冰凉,触感陌生。
办公室里恢复了忙碌。键盘敲击声,计算器的按键音,图纸翻动的哗啦声,还有低声的技术讨论。这一切,与工棚的汗臭喧嚣、钢筋碰撞的铿锵,截然不同。我坐在这方寸之间,像一个闯入者。
我拿起最上面那张基础平面图。图纸很大,线条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数字。比例尺、坐标网格、轴线、承台轮廓线、基础梁的标注……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前世,督造宫室、营建城防、疏浚河渠……哪一样离得开图?只是那时是绢帛、是竹简,是匠人用笔墨勾勒的示意,讲究的是意境与法度。而眼前这张蓝图,冰冷、精确、一丝不苟,充满了现代工业的理性与力量感。
我的指尖,带着长久握钢筋留下的薄茧,轻轻拂过图纸上那些清晰有力的墨线。
刹那间,指尖下的冰冷线条仿佛活了过来!
那不再是简单的图形!一条条基础梁,如同蛰伏地下的虬龙,承载着千钧重压;一个个桩位点,如同布下的军阵节点,支撑起即将拔地而起的楼宇;纵横交错的轴线网格,如同无形的经纬,规划着空间的秩序……
这方寸之间的蓝图,在刘湛的眼中,骤然化作了沙盘!化作了军阵图!那冰冷的数字和符号,自动在他脑海中转化为力的传递路径、材料的承载极限、施工的先后秩序!
《孙子》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这图纸,便是这现代“营造”之战的“庙算”根本!是运筹帷幄,决胜于未动工之前的枢机所在!
一丝久违的、如同利刃渴饮鲜血般的锐意,在我沉静的眼眸深处,一闪而逝。
千军万马,似己在这方寸图卷之上,奔腾列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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