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宫的恢弘与威严,如同实质的潮水,从踏入宫门的第一步便扑面而来。高耸的朱红宫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留下一种近乎凝滞的肃穆。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巨大青砖。引路的内侍脚步无声,神情恭谨中带着疏离,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檀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最核心的冰冷气息。
这与临灵县泥土的芬芳、夯土的号子、孩童的喧闹,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林默怀抱那个朴实的大竹筐,步履沉稳地跟在引路太监身后。竹筐里红薯特有的、带着泥土清甜的淡香,固执地穿透这凝重的空气,成为他身上最独特的标识。
穿过重重宫门,越过数不清的回廊殿宇,终于在一处格外轩敞、飞檐斗拱尽显皇家气象的大殿前停下。殿前匾额上,“紫宸殿”三个鎏金大字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临灵县令林默,奉旨觐见!”殿门内,当值太监尖细的嗓音一层层通传进去。
林默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将竹筐小心地放在殿门旁一名小太监早己备好的黄绸软垫上,这才迈步踏入这帝国权力的心脏。
殿内光线充足,却并不刺眼。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藻井穹顶,地面铺着繁复精美的织金地毯。御座高高在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明黄常服的女子。距离尚远,面容看不太真切,但那通身的气度,如同渊渟岳峙,自然而然地成为整个空间绝对的中心。她便是女帝,萧璟。
林默依礼趋步上前,在御阶下恭敬地行叩拜大礼:“臣临灵县令林默,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一个清越而沉稳的女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林卿一路辛苦。赐座。”
“谢陛下隆恩。”林默起身,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了半个身子,目光微垂,保持着臣子的恭谨。
“朕览卿奏章,言及临灵县试种之‘番薯’大获丰收,产量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常谷,心中甚喜。此乃活民至宝,功在社稷。”女帝萧璟的声音清晰地在殿中回荡,“然耳闻不如目见。卿所携之物,便是此‘番薯’?”
“回陛下,正是。”林默应道,声音清晰而平稳,“此物便是番薯。乃臣于临灵县衙公田所获,经窖藏保存,品相尚佳。臣己命人呈上,请陛下御览。”
殿门处,两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抬着那个大竹筐进来,恭敬地放置在御阶之下,轻轻掀开了覆盖的布幔。
瞬间,紫宸殿内那庄重典雅的氛围似乎被一股来自田野的清新气息悄然打破。几十枚形态、表皮紫红或淡黄、透着健康光泽的红薯,安静地躺在竹筐里。旁边是几株带着新鲜泥土、藤蔓青翠、叶片舒展的植株,更添几分生机勃勃的绿意。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几枚微微冒出嫩芽的薯块,小小的芽点蕴含着无限的生命力。
女帝萧璟的目光,瞬间被竹筐里的景象吸引。她离座起身,缓步走下御阶。明黄的袍角拂过织金地毯,无声无息。她走到竹筐前,微微俯身,仔细端详。她的目光锐利而专注,掠过每一枚红薯的形态,观察着藤蔓的纹理,最后停留在那嫩绿的芽点上。
“这便是那…亩产数十石的奇物?”萧璟的语气带着一丝惊叹,她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玉戒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一枚紫皮红薯光滑的表皮,触感坚实微凉,“其貌不扬,却有如此伟力…天地造化,着实神奇。”
“陛下明鉴。”林默适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番薯之奇,在于其不择地力,耐旱抗瘠。沙土、坡地、贫瘠之处皆可生长。藤蔓匍匐,块根深藏于土,一株之下,少则三五枚,多则十余枚。其藤蔓枝叶亦可作青饲料喂养牲畜。更难得者,此物易储耐藏,窖藏得当,可保数月不坏,实乃备荒济民之佳品。”
他微微抬头,目光坦然:“临灵县今岁试种,于荒废坡地所得,亩产便远超稻麦。若得良田沃土,精心侍弄,臣以为,亩产西十石并非虚言。”他没有刻意夸大,语气笃定,带着一种来自实践者的底气。
萧璟首起身,目光从红薯移到林默脸上。这位年轻的县令,风尘仆仆,面容带着旅途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谄媚或畏惧。她见过太多官员在御前或战战兢兢或巧言令色,却少有如此沉稳务实、言之有物者。
“卿言此物藤蔓亦可作饲料?”萧璟捕捉到一个细节。
“是,陛下。臣己命人尝试,牛羊猪禽皆喜食之。其藤蔓生长迅速,割之复生,可有效补充冬日青料之不足。”林默答道。
“好!物尽其用,善莫大焉!”萧璟眼中赞许之色更浓。她踱步回到御座,重新坐下,语气变得更为郑重:“林卿,此番薯于国于民,意义非凡。临灵试种成功,卿居功至伟。朕欲将此物广植于天下贫瘠州县,卿以为,当务之急为何?”
这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林默心念电转,迅速组织语言:
“陛下,欲广植番薯,首重者三。”
“其一,种苗。临灵县今岁所获薯块,除预留部分作来年本县推广及赈济之种外,臣己精选良种窖藏。然欲供天下所需,杯水车薪。当务之急,需由朝廷选定气候适宜、土地宽广之地,设立专门‘薯种场’,集中培育优良薯种。待薯种充足,方可分发各州县。”
“其二,技传。番薯种植、储存之法,迥异于五谷。需由朝廷编撰简明《薯务要略》,或派遣通晓薯务之员,如臣县中老农、县衙农吏,赴各地传授选种、育苗、栽插、田间管理、窖藏之法,务使百姓知其法、得其利,方肯用心种植。”
“其三,民信。新物初行,百姓难免疑虑。官府当以利导之,可于推广之初,对率先试种之户减免部分赋税,或给予粮种补贴。待其获利,口碑相传,则不令而行矣。”
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没有空泛的大道理,全是实实在在的、可操作的步骤。萧璟听得微微颔首,心中对林默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此人不只有实干之才,更有统筹全局的眼光。
“卿之所言,甚合朕意。”萧璟目光深邃,“薯种场之设、技吏之遣、导民之策,朕自会命户部、工部及司农寺详议章程。临灵县既为始种之地,经验最为宝贵。林卿,这《薯务要略》的初稿,便由卿主笔,将临灵试种之得失、经验、教训,详尽录之,呈报朝廷,以为天下范式。如何?”
这是将临灵县的经验上升为国家推广的蓝本!林默心中一震,立刻起身,深深一揖:“臣领旨!必当竭尽所能,详实记录,不负陛下重托!”
“嗯。”萧璟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阶下的竹筐,看着那些的红薯和翠绿的藤蔓,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温度的浅笑,“此物生于尘土,却可活万民。朴实无华,大巧不工。林卿,你替朕…煮一个来尝尝。朕倒要亲自品一品,这‘活民至宝’是何滋味。”
“是,陛下!”林默心中也是一松。女帝愿意亲自品尝,这无疑是对番薯最大的认可。
很快,在偏殿的小膳房里,一个洗净的红薯被放入蒸笼。不多时,一股浓郁的、带着焦糖般甜香的气息便弥漫开来,与紫宸殿的檀香奇异地混合在一起。蒸熟的薯块被切成小块,盛在素雅的玉碟中呈上御前。
萧璟拿起银箸,夹起一小块金黄色的薯肉,轻轻吹了吹,送入口中。软糯香甜的口感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谷物特有的醇厚与土地馈赠的朴实甘甜。她细细品味着,脸上那丝浅笑渐渐加深,最终化为一个真正愉悦的弧度。
“果然…甘甜软糯,饱腹暖心。”萧璟放下银箸,由衷赞道,“此物生于贫瘠,却滋味醇厚,实乃天赐之粮!林卿,临灵县百姓,今岁可饱食乎?”
“托陛下洪福!”林默躬身道,“今秋临灵,仓廪初实。百姓得此新粮,再辅以稻麦,虽不敢言富足,然饥馑之忧己解。百姓感念陛下天恩,言道:‘红薯下肚,心里踏实’。”
“红薯下肚,心里踏实…”萧璟轻声重复着这句来自最底层百姓的、质朴到极点的话语,眼中竟有一瞬间的动容。这比任何华丽的颂圣之词都更能打动她。她仿佛看到了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捧着热腾腾、香喷喷的红薯时,脸上那满足而安稳的笑容。这份“踏实”,正是她身为帝王最希望给予子民的。
“好一个‘心里踏实’!”萧璟朗声道,凤眸中光彩熠熠,“林卿,你为临灵百姓,为天下饥馑之地,寻得此宝,立下大功!朕心甚慰!此番召你入京,一是为亲睹此物,二来…朕还有事要与你细谈。你且在宫中客院暂歇,待朕安排。”
“臣遵旨。”林默心中微动,知道女帝所言“细谈”,恐怕不仅仅是番薯推广这么简单。临灵县的城墙、运河、乃至那未解的铜牌血案…或许都在女帝的考量之中。
他恭敬地行礼告退。在太监的引领下离开紫宸殿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女帝萧璟依旧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目光却落在那筐来自临灵土地的红薯上,神情专注而柔和。殿内那独特的、混合了檀香与薯香的气息,似乎也冲淡了几分帝王的孤寒。
宫中的客院清幽雅致,与县衙后院的简朴截然不同。林默独坐窗边,看着庭院中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菊花,思绪却飞回了遥远的临灵县。运河边的阴影、夯土的号子、孩子们在粗纸上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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