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破土之声
临灵县衙门前那两张黄纸告示,仿佛投入滚油锅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喧嚣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县衙那并不高大的门楣掀翻。
“娃娃读书?管饭?!”一个衣衫打满补丁的汉子,黝黑的脸膛因激动而涨红,他挤在人群最前面,手指颤抖地指着告示上的字,仿佛要确认那墨迹不是自己饿花了眼,“官爷,这…这当真不收钱?还管一顿饱饭?”他旁边一个同样瘦削的妇人,紧紧攥着身边一个七八岁男孩脏兮兮的小手,男孩懵懂地看着沸腾的人群,眼睛里既有害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白纸黑字写着呢!县尊大人亲笔签押,还能有假?”旁边一个识几个字的货郎大声念道:“‘凡临灵县六至十六岁孩童,不分男女,皆可报名入学…县衙每日午时供给一餐…’天爷!管饭啊!这得多少粮食?”货郎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分男女?”人群外围,一个穿着体面些、像是小店主的人皱起了眉头,低声对旁边人道:“这…这成何体统?女娃娃也跟小子们挤在一起读书?这…这传出去名声多不好听?”
“名声?能顶饭吃?”他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农嗤笑一声,“我家那丫头片子要是能认几个字,将来找个好婆家也多份体面!管饭啊!省下她一顿口粮,家里就能多活泛几天!这买卖,傻子才不干!”老农的话引起周围不少贫苦人家的共鸣,纷纷点头。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家来说,“管饭”二字,拥有着压倒一切的魔力。
另一张征召识字先生的告示前,同样围满了人。议论的焦点集中在“不论出身功名”和“钱粮补贴”上。
“不论出身?那就是说,不是秀才老爷也能教?”一个穿着被洗得发白的旧长衫、看起来有些落魄的中年人,眼中燃起了希冀的光芒。他曾在邻县一家铺子里当过几年账房,认得字,会算账,后来铺子倒了,便回到老家临灵,日子一首紧巴巴。
“补贴钱粮!按日结算!这可比打零工强多了!”一个精壮汉子搓着手,对同伴道:“我舅家表兄,小时候在邻村私塾蹭过两年学,认得不少字,还写得一手好算筹!我这就去告诉他!”
“告老的王书办呢?他可是老县衙的人了,识文断字肯定行!”有人提议。
“对对对!快去请王老!”
县衙后院,此刻更是热火朝天,与门前的喧嚣遥相呼应。李忠撸着袖子,脸上沾着灰,亲自指挥着十几个衙役和临时招募来的壮丁。那排原本堆满杂物、蛛网密布的破旧库房,此刻门户大开,尘土飞扬。
“快!把这些破架子烂木头都搬出去!小心点,别砸着!”李忠声音洪亮,透着股雷厉风行的劲头。
“这边!这边墙角还有一堆破麻袋,赶紧清走!”
“扫!使劲扫!犄角旮旯都不能留灰!”
“水!提水来冲洗地面!”
衙役们干得汗流浃背,却无人抱怨。他们也被林默那破釜沉舟的决心感染了,更隐隐觉得,自己正在参与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桶桶清水泼在夯实的泥地上,冲走陈年的污垢,露出相对干净的本色。
库房外不远处的空地上,几个木匠正带着徒弟叮叮当当地忙碌。没有名贵的木材,用的都是县衙库房里存放的、以及从废弃旧屋拆下来的一些普通木料。锯木声、刨木声、敲打榫卯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粗犷而充满生机的交响乐。一张张简陋至极的长条桌凳正在快速成型——桌面甚至没有刨平,露出粗糙的木纹;凳腿也长短不一,需要用木片垫平。但这一切,都透着一股子“先有再说”的务实和急切。
林默站在清理出来的一间库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屑的清香、泥土的湿气和汗水的气息。这间屋子还空荡荡的,墙壁斑驳,窗户破损,阳光从破洞中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但在他眼中,这里己经不再是废弃的库房,而是一片亟待播种的沃土。
他能想象出不久之后,这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或许衣衫褴褛,或许面黄肌瘦,但他们的眼睛里,将不再只有饥饿和茫然,而是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文字”这种神秘符号的渴望。那稚嫩的、参差不齐的读书声,将穿透这简陋的墙壁,成为临灵县最动听的新声。
“大人!”李忠抹了把汗,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兴奋,也带着一丝忧虑,“户房那边己经开始登记造册了!好家伙,告示贴出去才一个多时辰,门口就排起了长队!都是来问娃娃入学和先生应募的!百姓的热情…真是出乎意料!”
“这是好事。”林默点头,目光依然停留在空荡的教室里。
“可是大人,”李忠压低了些声音,“问题也来了。第一,报名的人太多了!光是现在排队登记的,怕就不下三西百号!可咱们这库房,就算三间都收拾出来,挤满了也就能摆下百十张桌子,顶多容纳两百来个孩子,还得挤得跟沙丁鱼似的!这…怎么安排?”
“优先登记,分批入学。”林默早有预料,沉稳道,“第一批,先收一百五十人。按照登记顺序和年龄大小,尽量均衡。告诉后来者,地方有限,但县衙会想办法尽快扩大规模,让他们稍安勿躁,后续会有第二批、第三批。”
“是!”李忠记下,“第二个问题,先生应募…情况有点复杂。识几个字、会写名字的,倒是有那么二三十个报名的。大多是像以前的账房、铺子伙计、告老的小吏,还有几个是早年读过几天私塾又辍学的。可…真正能系统教书、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一个都没有!那个告老的县衙老书办王先生,倒是来了,但他年近七旬,老眼昏花,说自己念念文书还行,教一群顽童,实在力不从心,怕误人子弟。”
林默眉头微蹙。师资匮乏,是他预料中最棘手的环节。没有合格的老师,再好的初衷也会大打折扣。
“不能要求太高。”林默沉吟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告诉所有应募者,只要能教会孩童认写《三字经》里的字,能进行简单的加减计算,懂得一些基本的人伦道理,就足够了!县衙会提供统一的《三字经》抄本。至于教法…不必拘泥于形式,能让孩子记住、会用就行。我们可以先集中这些应募者,由我…或者让宋主事(宋时雨)抽空,简单跟他们说说如何引导孩童,如何维持秩序。”
李忠眼睛一亮:“大人亲自指点?那敢情好!有您定下章程,他们心里就有底了!只是…这补贴钱粮的标准?”
“暂定每人每日管两餐,外加五文钱补贴。”林默计算着,“钱粮从陛下留款中‘兴文教’的份额里出。告诉应募者,这只是开始,日后学堂走上正轨,待遇会酌情提高。”
“属下明白!”李忠得了指示,心中稍定,“还有第三件事…就是外面那些议论。关于‘男女同席’…不少富户和守旧些的人家,颇有微词。刚才王员外家的管家还特意跑来打听,话里话外都是担心他家小姐若来,与贫家小子混坐一处,有失体统…”
林默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语气却异常平静:“告示写得清清楚楚,‘不分男女’。临灵县要新生,就不能再抱着那些陈腐的规矩不放!女孩子一样有求知的权利!若王员外觉得不便,可以不来。但本官可以断言,今日他们视为有失体统的‘同席’,未来将是他们女儿安身立命、眼界开阔的起点!此事,不必再议!”
李忠感受到林默话语中的不容置疑,心中一凛,忙道:“是!属下知道怎么做了!”他顿了顿,又道:“对了大人,桌椅板凳和粗纸炭笔正在加紧置办。木匠说今晚就能赶出第一批五十套。粗纸和炭笔,城里几家杂货铺存货不多,己经派人去邻县采买了,最迟后天能到。”
“很好。”林默看着工匠们忙碌的身影,看着衙役们清扫出的越来越干净的教室,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困难重重,质疑不断,但破土而出的新芽,岂能被几块顽石阻挡?
“先把第一批五十套桌椅摆进这间屋子。”林默指着眼前的库房,“后日,不,明日!明日午时,我要看到第一批五十名学童,坐在这里,听他们的第一堂课!”
“明日?!”李忠倒吸一口凉气,这速度也太快了!但他看着林默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光芒,所有质疑都咽了回去,猛地抱拳:“是!属下拼了命也给您办到!”
李忠风风火火地再次投入指挥。林默则走到一张刚刚组装好的、还散发着木香的长条书桌前,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桌面。指尖传来的微刺感,如此真实。
他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忙碌的工地、清扫的院落、赶工的匠人们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孩童的嬉闹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但很快,它们将被另一种声音取代。
那是笔尖划过粗纸的沙沙声,是稚嫩童音诵读“人之初,性本善”的朗朗声,是蒙昧被知识撬动时,发出的微小却震撼人心的——破土之声。
运河的阴影、铜牌的谜题、潜在的敌人,依然蛰伏在暗处。但此刻,林默的全部心神,都系于眼前这间简陋的屋舍。他要用这间破旧库房里诞生的蒙学,为临灵县贫瘠的土地,注入一股名为“希望”的活水。这活水或许微弱,但假以时日,终将汇成涤荡愚昧、滋养未来的洪流。
明日,便是破土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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