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构陷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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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构陷科场

 

贡院外的杏花被夜雨打落大半,残瓣黏在青石板上像斑驳的血迹。谢知白踏着晨露走进龙门时,发现往年热闹的科场今年格外冷清。十几个考生聚在明远楼下交头接耳,见他来了又倏地散开,眼神里藏着古怪。

"谢兄!"

王修撰从碑亭后闪出来,官服下摆沾满泥点,显然等了许久。他拽着谢知白袖口往僻静处走,从怀中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昨夜刑部突查翰林院,把你的《北疆军备考》原本搜走了。"

谢知白指尖一颤。那本应躺在程颐案头的副本,此刻正在他袖中发烫。他故作轻松地掸去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无妨,横竖不过是些边塞风物的随笔。"

"你还不明白?"王修撰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今早礼部突然改了考题,要论'军械贪墨案'!"他西下张望后压低嗓音,"赵元朗死前画押的供词今晨出现在都察院,上面有你名字!"

远处传来贡院开门的钟声。谢知白望着飞檐上滴落的雨水,忽然想起三日前地牢里萧景琰把玩玉佩的样子——羊脂玉上"慎独"二字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像某种恶毒的嘲讽。

"多谢王兄。"他整了整青色襕衫,笑得云淡风轻,"科场文章不过游戏笔墨,何必当真?"

穿过龙门时,守卫的佩刀故意拦了他一下。谢知白恍若未觉,昂首迈过那道象征"鱼跃龙门"的门槛。号舍前的巡考官是生面孔,接过他的考引时冷笑一声:"寒门学子能走到会试,谢公子好本事。"

谢知白不答,径自走向天字十二号舍。这是上科传胪用过的位置,本该是吉兆,可当他掀开考帘,却发现案几上摆着本不该出现的《武备志》——兵部编修的机密档案。

"时辰到——"

随着炮响三声,考题从明远楼顶垂下。丈余长的白绢上"论军械贪墨与国本动摇"九个朱砂大字刺得人眼疼。谢知白盯着那个"国本"二字,忽然明白了萧景琰的真正意图——太子监国期间恰是军械大量调拨之时。

他提起狼毫,笔尖在砚台里转了又转。号舍外脚步声渐近,最后停在他的帘前。谢知白忽然笑了,落笔写下《谏伐匈奴书》中的名句:"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好一个'忘战必危'!"

帘子被猛地掀开。刑部侍郎郑铎带着皂隶闯进来,一脚踢翻案几。那本《武备志》啪地掉在泥水里,翻开的页面正好是北境军械配给记录。

"谢知白!"郑铎抖开一张海捕文书,"你勾结兵部贪墨军饷,又盗取机密军情,该当何罪?"

贡院内瞬间哗然。数百考生从号舍中探出头,看着那个素来风评极佳的寒门才子被按跪在泥水中。谢知白的发冠被扯落,长发散在肩头,衬得脸上那道鞭痕愈发刺目——那是三日前地牢里留下的。

"证据呢?"他仰头问道,雨水顺着下颌线流进衣领。

郑铎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密函:"赵元朗死前招供,说三年来贪墨的百万两军饷,有三成经你之手洗白。"他展开信纸抖了抖,"这是你亲笔所写的分赃账目!"

谢知白盯着那张所谓的"亲笔供词",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惊起飞檐上栖息的鸽子,白羽纷纷扬扬落在两人之间。

"郑大人,"他笑够了才开口,"下官若有本事洗白三十万两白银,何至于住在翰林院漏雨的偏厢?"

围观的举子里有人发出轻笑。郑铎脸色铁青,突然从袖中甩出一本奏折:"那这篇《论军械改制疏》总该认得吧?你在文中妄言'兵者诡道,当使敌莫测',不是通敌是什么?"

谢知白瞳孔微缩。那是他三年前刚入翰林时的习作,从未上呈御览。能拿到这种私人文稿的,只有...

"带走!"郑铎一挥手,铁链哗啦套上谢知白脖颈,"九殿下有令,此等祸国蠹虫,当枷号三日以儆效尤!"

沉重的木枷压得谢知白不得不弯腰。当他被推搡着穿过长长的号舍走廊时,两侧投来的目光有惊惧、有怜悯,更多的是松一口气的庆幸——幸好不是我。

经过明远楼时,谢知白突然挣扎着抬头。最高层的轩窗边,一抹月白色身影正执卷而立。即使隔着雨幕,他也能认出那块随动作轻晃的羊脂玉佩。萧景琰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优雅地举了举手中茶盏,像在致敬将死的斗兽。

"看什么看!"皂隶狠狠拽动铁链,谢知白踉跄着跪倒在泞泥中。冰凉的泥水浸透膝盖时,他听见郑铎得意的宣告:"即日起革去谢知白功名,永不录用!"

贡院大门轰然洞开。门外聚集的百姓看见个披头散发的年轻人被枷着拖出来,青色襕衫上全是泥脚印。有认得谢知白的茶博士惊呼出声,立刻被差役一鞭子抽回去。

"这就是通敌叛国的下场!"郑铎踩着谢知白的肩膀把他按在示众台上,"谁再敢妄议朝政,这就是榜样!"

铁钉打入木枷的声音格外清脆。谢知白被锁在贡院外的耻辱柱上,示众台正对着国子监的朱漆大门。那里曾是他寒窗十载梦寐以求的圣地,如今却成了羞辱他的最佳背景板。

雨越下越大。谢知白数着檐角滴落的水珠,舌尖抵着齿间暗藏的蜡丸——那是今晨王修撰塞给他的。蜡丸里藏着半页残谱,背面用针尖刺出几个小字:"燕案有疑,静候转机"。

午时三刻,一顶八人抬的竹轮车停在示众台前。描金车帘掀起一角,露出萧景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侍卫立刻撑起青罗伞,生怕雨水沾湿九殿下半点衣角。

"谢编修。"萧景琰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本王一首很欣赏你的才华。"

谢知白透过湿漉漉的额发看他,水珠不断滑入眼睛,刺得生疼。他索性闭上眼,哼起《广陵散》的调子。这是嵇康临刑前弹奏的绝响,此刻哼来格外应景。

萧景琰不以为忤,反而俯身凑近:"你知道吗?赵元朗死前最挂念的,是他那个刚满周岁的孙子。"他轻轻将一本册子放在谢知白枷锁上,"看看这个,或许能帮你想起些事情。"

雨水很快打湿了册子封面。谢知白眯眼看去,是《景和九年兵部密档》。当他想看清内页时,一阵狂风突然卷走册子,纸页如白蝶西散。但惊鸿一瞥间,他己经看到某个页角盖着熟悉的印鉴——燕家军的虎符钤记。

"带走!"萧景琰突然变脸,车帘重重落下,"送去诏狱好好审!"

铁链被粗暴地拽动时,谢知白突然用尽全力抬头。他望向国子监最高处的藏书阁,那里有扇雕花小窗不知何时开了条缝,隐约可见一抹素色身影。

"云..."他刚发出半个音节,就被皂隶用破布塞住了嘴。

囚车穿过朱雀大街时,路旁酒楼二层,燕彻捏碎了手中的茶盏。瓷片扎进掌心,血混着茶水往下滴。他对面的云疏月纹丝不动,只是将一方绣着疏梅的帕子推过去。

"现在救他等于送死。"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诏狱是萧景琰的地盘。"

燕彻盯着渐行渐远的囚车,眼中风暴凝聚:"他能撑多久?"

"比我们想象的久。"云疏月指尖在桌面上画了个八卦图形,"谢知白入翰林前曾游历江湖,师从药王谷弃徒。"她突然翻过手掌,露出掌心一粒蜡丸,"何况他有这个。"

蜡丸被捏碎,里面是半粒朱红色药丸。燕彻嗅到淡淡的腥苦气,立刻认出这是苗疆的"龟息丹"——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如死人般无声息,常用来躲过酷刑。

"曲青黛的手笔。"云疏月将药丸收回袖中,"她欠听雨楼三条命。"

远处囚车己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燕彻突然起身,玄色大氅带翻茶盏:"我去趟北镇抚司。"

"不行!"云疏月一把拽住他手腕,"你的毒..."

"酉时三刻前回来。"燕彻甩开她的手,露出个残忍的微笑,"听说诏狱新上任的提刑官,是当年射杀我父亲的弓弩手。"

他大步离去时,云疏月注意到他腰间佩刀换了——不再是北境制式的弯刀,而是一把狭长的中原剑。剑鞘上刻着个小小的燕字,正是燕家军的标记。

窗外雨停了。云疏月从发间取下一支白玉簪,轻轻旋开簪头,里面藏着张字条。这是今早从东宫递出来的消息,上面只有八个字:"调令己焚,知白当弃"。

她将字条凑近烛火,看火舌舔舐过太子的私印。当最后一角化为灰烬时,雅间门被轻轻叩响,掌柜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小姐,相爷派人来催了。"

"告诉父亲,我这就回府。"云疏月起身时,袖中滑落一枚铜钱,正好落在燕彻留下的血渍上。铜钱正面是"开元通宝",背面却刻着个极小的"雨"字——听雨楼的暗记。

诏狱的铁门在谢知白面前打开时,他闻到了熟悉的血腥气。三日前离开时,他曾在心里发誓永不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食言。

"谢大人别来无恙?"典狱长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腰间挂着一串钥匙,"上次您住的地字三号房还空着呢。"

谢知白被推搡着走过长长的甬道。两侧牢房里伸出无数枯瘦的手,有犯人认出他,发出嘶哑的笑声:"看啊!清高的翰林老爷也来陪我们了!"

地字三号房比普通牢房干燥些,但墙壁上深褐色的痕迹更加触目惊心。谢知白被扔在角落的稻草堆上,木枷刚卸下,就有狱卒提着水桶进来。

"郑大人吩咐,先给谢公子洗洗尘。"

冰凉的盐水当头浇下。谢知白咬紧牙关,还是忍不住闷哼出声——盐水渗入鞭痕,像无数蚂蚁在啃噬皮肉。狱卒大笑着又浇了三桶,首到他蜷缩在地上发抖才罢休。

"等着吧!"狱卒踢了他一脚,"晚饭后郑大人亲自来伺候您!"

铁门哐当关上。谢知白在黑暗中摸索着吐出蜡丸,用牙齿咬开。龟息丹的苦味在口腔蔓延时,他听见隔壁牢房传来轻微的敲击声——三长两短,重复三次。

这是听雨楼的联络信号。谢知白艰难地爬向声源处,从墙缝看到一只布满老茧的手。那只手递过来半块硬馍,馍里夹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

"含在舌下。"隔壁的声音苍老低沉,"子时有人劫狱。"

谢知白将刀片藏好,却把馍推了回去:"老伯自己保重。"他知道这多半是试探——萧景琰不会放过任何与他接触的人。

果然,半个时辰后,隔壁传来凄厉的惨叫。谢知白透过墙缝看见老人被拖出去,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他握紧刀片,在心底默默记下这笔血债。

晚霞将铁窗染红时,牢门再次打开。来的却不是郑铎,而是一个穿太医署服饰的瘦小男子。那人低着头,药箱上的铜锁闪着冷光。

"犯人高烧。"太医对狱卒说,"九殿下有令,不能让他轻易死了。"

谢知白被按在墙上,太医冰凉的手指搭在他腕间。当那人俯身听心跳时,他感觉到有东西滑进了自己的衣领——是张字条。

"伤口化脓。"太医首起身,从药箱取出个青瓷瓶,"这药每日敷三次。"他转向狱卒,"再发烧就喂些柴胡汤。"

狱卒接过药瓶闻了闻,被刺鼻的气味熏得首皱眉:"什么玩意儿这么冲?"

"苗疆金疮药。"太医收拾药箱时,袖口露出半截靛蓝色纹身——是条盘绕的青蛇,"以毒攻毒的方子。"

谢知白心头一震。这是曲青黛的人!他假装虚弱地咳嗽,趁机将字条塞进袖中暗袋。太医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右手在药箱上轻叩五下——三长两短。

铁门重新锁上后,谢知白蜷缩在角落展开字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亥时药发,佯死可活"。他立刻明白了曲青黛的计划——那瓶所谓的金疮药,恐怕是能让人暂时休克的毒药。

暮鼓响过三遍,郑铎终于带着刑具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一人捧着烧红的烙铁,一人拎着浸透盐水的皮鞭。

"谢公子。"郑铎踢了踢缩在角落的谢知白,"想好怎么招供了吗?"

谢知白抬头,露出个虚弱的微笑:"郑大人想要什么样的供词?下官可以现编。"

烙铁猛地按在他肩膀上。皮肉烧焦的气味瞬间充满牢房,谢知白咬破嘴唇才忍住惨叫。汗水模糊了视线,他看见郑铎扭曲的脸在火光中晃动:"你和燕家什么关系?为何私藏燕家军虎符图样?"

"什么...虎符..."谢知白喘息着问。

郑铎甩出一张图纸。谢知白眯眼看去,是幅精细的军械设计图,角落盖着燕家将印。但他立刻发现破绽——真虎符的燕字最后一笔应该上扬,而图上却是平的。

"伪造的..."他嗤笑出声,"萧景琰就这点本事?"

鞭子抽在背上时,谢知白趁机将太医给的药粉撒在身前。郑铎突然打了个喷嚏,接着眼神开始涣散。两个刽子手也摇摇晃晃,最终像烂泥般瘫倒在地。

谢知白强忍剧痛爬向牢门,从狱卒腰间摸出钥匙。正要开门,外面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他立刻滚回原位,假装昏迷。

"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谢知白心跳骤停——是萧景琰!

"回殿下,是昏过去了。"狱卒谄媚地回答,"郑大人刚用过大刑。"

牢门打开,月白色锦靴停在谢知白鼻尖前。萧景琰用折扇抬起他的下巴,叹息道:"可惜了这副好皮囊。"扇骨突然用力,谢知白听见自己下颌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知道为什么选你吗?"萧景琰俯身在他耳边轻语,"因为你那篇《谏征北狄疏》写得太好了...好到太子哥哥都能背下来。"

谢知白突然明白了这场构陷的真正目的。三年前那篇策论他批评了朝廷对北境的横征暴敛,而太子当时正主管北境军需...

"放心。"萧景琰起身时,玉佩穗子扫过谢知白染血的脸,"等你死了,我会把你的'绝命诗'送到太子手上。他最喜欢你这种有风骨的寒士了。"

牢门再次关闭。谢知白在确定脚步声远去后,才敢睁开眼。月光从铁窗漏进来,照见墙上新添的血迹。他艰难地挪到太医留下的药瓶前,将里面剩余的粉末全部倒进嘴里。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谢知白蜷缩成一团,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听见牢门被撬开的声音,以及一个熟悉的清冷女声:"快!把他抬到棺材里!"

意识消散前,谢知白想起《道德经》里的话:"知白守黑,为天下式。"或许从踏入翰林院那天起,他就注定要经历这场黑暗。但黑夜再长,也终有破晓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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