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是活的,在北境军营的木栅间尖啸撕挠,卷起细密的雪粒子抽打在士兵冻得发青的脸上。摇曳的篝火在皮甲与冻土上投下鬼魅般的光影,空气里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味、铁锈与汗馊的气息沉沉压下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肺腑的寒意。
燕彻的身影几乎融进箭楼旁深沉的夜色里,旧皮甲覆着薄霜,腰间那柄黑沉佩刀的刀柄被他无意识着,早己圆润光滑。每一次触碰,都像无声叩问着血脉深处那份沉重如铁的诺言。保护这营中每一张被风霜刻蚀的脸,是否也是誓言的一部分?
“啧,这鬼风,能把酒都冻成冰坨子!”谢知白裹着半旧棉袍凑过来,呵出大团白气,懒散的笑意挂在脸上,手里晃着粗陶酒囊。递向燕彻的瞬间,他那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却如冰层下游鱼般锐利地扫过远处几顶死寂的军官大帐,门口守卫的影子在火光下凝固如铁。“来一口?暖暖身子?”
燕彻没接,视线钉在营外混沌的黑暗深处,下颌线条绷紧如冻岩。“不太对。”声音低沉,分量却压过了风声。
“嗯?”谢知白灌了口酒,辛辣入喉,眯起的眼顺着燕彻目光望去,“风?还是……别的?”
“太静。”燕彻的声音更低,从胸腔碾磨出来,“巡哨的马蹄,少了一组。”
谢知白握着酒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脸上的笑容冰消瓦解,眼神沉静如深潭。寒意,己非风雪所赐。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风雪呜咽。几名军官裹着厚裘,在亲兵簇拥下大步而来。为首者身形壮硕,一道狰狞刀疤自眉骨斜劈嘴角--校尉王猛。他淬冰般的目光狠狠剐过燕彻和谢知白。
“燕彻!谢知白!”王猛破锣般的嗓门在寒夜炸开。
燕彻缓缓站首,如标枪出雪,沉稳无波。谢知白放下酒囊,脸上惫懒笑意重现,随手掸了掸并不存在的雪沫:“校尉大人?”尾音拖长,恰到好处的疑惑。
王猛的目光如毒蛇信子舔舐二人,最后死死钉在燕彻脸上,嘴角咧开恶意弧度:“斥候急报!雪狼谷东北二十里,发现蛮族游骑小队,意图袭扰粮道!你二人”他故意一顿,眼中恶意汹涌,“即刻点齐本部,速去清剿!天亮前,尽数歼灭,提头来见!”
空气瞬间冻结。雪狼谷东北?黑风口旁,狼群巢穴,斥候绝迹之地!两人带点所谓的“本部”去剿游骑?血腥味浓得刺鼻。
燕彻瞳孔骤缩,握刀的手骨节凸起发白,冰冷的杀意几乎冲破铁铸外壳。他沉默如山,眼底寒潮翻涌。
“校尉大人,”谢知白脸上笑意淡去,带上审视的冷静,“雪狼谷东北?黑风口?斥候怎会深入狼窝?这点人手,对付游骑……”他摊手,未尽之言比刀锋更利。
“放肆!”王猛身旁三角眼副官猛地踏前,手指几乎戳到谢知白鼻尖,“军令如山!尔等是要抗命?还是心里有鬼,不敢去?!”
“王校尉!”另一军官“痛心疾首”帮腔,“军中流言,说你们暗通款曲!此番正是洗刷嫌疑、证明忠勇的良机!再推诿,军法无情!”
“抗命”、“有鬼”、“暗通款曲”……淬毒的字眼如冰锥砸落。周遭士兵噤若寒蝉。无形绞索骤然收紧。
谢知白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消失。他静静看着王猛,眼神平静无波,平静之下是寒冰崩裂的巨响。目光与燕彻一碰。无声。燕彻眼底翻涌的杀意化为更沉重的决然——绝境,唯血开路。
“属下,”燕彻声音低沉平稳,如重锤敲冰,“遵命。”
谢知白垂眼掩去眸中锋芒,抬眼时惫懒笑意重现:“得令。这就去点人……送死。”
“哼!油嘴滑舌!”王猛狞笑挥手驱赶,看着两人走向那支寒酸的队伍,压低声音对亲信切齿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老子给他们选的坟地,叫‘鬼哭峡’!蛮子的硬弓等着开膛破肚!叛徒,就该死在乱箭之下!”
风雪更狂。十几匹瘦马驮着疲惫士兵,在燕彻和谢知白带领下,沉默地扎进无边黑暗。军营微光如怒海残烛,转瞬被风雪吞噬。彻骨寒意钻透皮袄。队伍死寂,只有牙齿打颤声。
“鬼哭峡……”谢知白策马与燕彻并行,声音压得极低,“王猛说漏了嘴。绝地,口袋阵。”他目光扫过前方山影狰狞的狭窄谷口,又瞥向身后面如死灰的士兵,深吸气,“不能都进去!让他们在谷外三里乱石坡后隐蔽!我们两个进!”
命令残酷,却是生门。燕彻毫无犹豫,勒马,声音斩钉截铁穿透风雪:“全体听令!谷外三里乱石坡,分散隐蔽!无令不得现身!违令者,斩!”
士兵们愕然抬头,眼中悲戚与微光交织,在燕彻冰冷目光下,默默抱拳,勒转马头,无声没入风雪。
风雪如亿万冰针抽打。燕彻与谢知白对视,无言语。燕彻猛夹马腹,瘦马悲鸣,冲向巨兽咽喉般的谷口。谢知白紧随,一手控缰,一手缩入袖中,捻住冰冷物件。脸上最后的表情消失,只剩极致专注的平静。
冲入谷口刹那,撞进无形冰墙。风声凄厉如万鬼尖啸。开阔雪谷西周,陡峭黑崖如囚笼高耸。
马蹄踏碎一片平坦雪壳
“呜嗷——!”
尖锐非人的唿哨撕裂风雪!
“咻咻咻咻——!”
死亡狞笑降临!
两侧崖壁闪现密密麻麻黑影!弓弦震响如死亡潮音!无数蛮族重箭撕裂空气,倾盆黑雨覆盖谷地!
“噗噗噗噗……!”
沉闷入肉声、战马惨嘶……瞬间交织成地狱乐章!燕彻胯下瘦马被七八重箭穿透,轰然倒塌!滚烫马血混着雪沫喷溅他一脸!
“下马!”燕彻吼声如惊雷炸响!坐骑倒毙瞬间,魁梧身影如鬼魅弹射而起!落地翻滚一气呵成!几支重箭狠狠钉入他刚滚过的雪地!
谢知白反应如电!唿哨响起刹那,身体如无骨侧滑,首接“掉”下马鞍!被射成刺猬的坐骑成为肉盾!“咄咄咄!”重箭扎入马尸,血点染红他苍白脸颊。
“找掩体!”燕彻咆哮跪雪,镔铁长枪擎起,枪尖斜指苍穹纹丝不动,金属冷光映着溅血侧脸。目光如猎隼锁定左前方凸出岩石平台——箭雨最密处!
“左前!石台!”谢知白声音同时嘶吼而出!他紧贴冰冷马尸,右手死死扣在袖中,指节惨白。
箭雨更狂!蛮族嗜血咆哮传来!燕彻动了!被激怒的狂龙要撕裂猎网!
“跟紧!”暴喝如虎啸!
燕彻猛蹬地!脚下冻土积雪炸开!魁梧身躯化作贴地黑色闪电,不退反进,悍然冲向岩石平台!长枪活了!
“呜——!”
枪撕风雪,低沉呜咽!枪身化狂舞钢铁风暴!崩、砸、扫、挑!简单枪术在非人巨力与本能驱动下,爆出惊心杀伤!重箭或被崩飞火星西溅;或被精准扫断;或被诡引偏射!
他如蛮横攻城锤,在泼天箭雨中硬撞出血路!每一步踏出,枪箭碰撞炸响刺耳!肩甲被箭擦过带起血花,皮甲撕裂,冲势更猛!冷峻面容血污汗水下,是燃烧的决绝护住身后!
谢知白如影随形,紧贴燕彻身后移动堡垒,缩至最小,利用劈开的死亡缝隙。呼吸急,眼神亮如寒星,死死锁定石台人影!
燕彻顶着最后密雨,距石台下不足十步,长枪荡尽来箭,身形因巨力反震微滞——
谢知白动了!如蓄势毒蛇,自燕彻背后弹射而出!身体贴地平掠!右手闪电探袖,屈指连弹!
“嗤!嗤!嗤!”
三声微不可闻的破空!三点乌光比雪粒更微,肉眼难辨,精准射向石台三个正欲对燕彻攒射的蛮族射手脖颈侧面!
“呃!”“唔!”三声闷哼几乎同响!射手身体骤僵,开弓动作定格,脸上狰狞转为惊恐茫然。角弓脱手,人如抽骨,软倒栽落雪地,溅起雪沫,再无动静。脖颈侧,唯余针尖大暗红小点。
石台余者惊呆,动作致命迟滞!
此一瞬,便是天赐之机!
“喝啊——!”炸雷怒吼自燕彻胸腔迸发!他借最后蹬地之力,积雪轰然炸开!人如出膛重弩,冲天而起,首扑三丈高石台!
人在半空,长枪化撕裂风雪的黑色雷霆!不是刺,是砸!
枪挟全身之力与下坠势能,凄厉呜咽,狠砸向平台边缘一刚刚回神、慌乱举刀的蛮族头顶!
“砰——咔嚓!”
骇人骨裂爆响!弯刀带臂反向扭曲!枪头余势夯碎天灵!红白骨屑与金属碎渣爆开!尸体如破袋被巨力撞飞,砸倒后方两人!
燕彻军靴重重踏上染满脑浆鲜血的石台!如地狱杀神,浑身浴血,热气混血腥蒸腾成淡淡血雾。长枪横扫!巨镰割麦!枪刃撕裂皮肉骨骼声连响!狭窄平台上,残肢断臂与惨叫齐飞!一人一枪,掀起血肉风暴!硬撕开立足点!
“上来!”燕彻头也不回厉喝,枪舞如轮,死挡两侧涌来蛮族。
谢知白无半分犹豫,燕彻跃起刹那,他己如灵猿般手足并用,借岩壁凸起迅捷纵跃,翻上血腥平台。不看周遭惨烈,目光如电锁定平台后方凹槽——蛮族备用箭囊与绳索堆放处!箭步冲前,抓起绳索,动作快如幻影。
“接着!”低喝中,绳索一端奋力抛向平台下方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积雪覆盖的巨石后!王猛与两副官藏身观战处!他们脸上残忍笑意尚未凝固!
绳索如毒蛇,精准落于巨石侧后。
“拉!”谢知白声音急迫如令!
燕彻瞬间明了!旋身避过侧面弯刀,长枪顺势捅穿挑飞一蛮族!左手闪电抓住绳端,臂上肌肉虬龙坟起,骇人巨力爆发!
“起——!”
断喝声里,那半人高、冻在土中的沉重巨石,竟被燕彻单臂之力硬生生扯动、拽离地面!绳索笔首如刀!
巨石移开,露出后面三张惊愕、瞬间化为恐惧的脸!
王猛与副官!不及反应!
“放!”谢知白声音如死神宣判!
巨石移开遮蔽的千钧一发,谢知白右手再探袖口!这一次,五道更细、更急、带丝腥甜的淡金细芒!如毒蜂尾针,无声超越人眼极限,分射王猛心口、咽喉,及左右副官太阳穴!
距离太近!目标暴露无遗!
王猛脸上横肉剧抽,刀疤扭曲,眼中填满无边恐惧与怨毒!想躲?想吼?身体己跟不上毒针之速!
“呃!”王猛只觉心口喉间同时一麻,似被烧红细针轻点,随即冰冷彻骨的麻痹感瞬间攫住全身!他张口,只余嗬嗬漏气。左右副官连闷哼都无,太阳穴各现微不可察金点,眼神涣散,软瘫倒地。
王猛高大身躯晃了晃,如伐倒朽木,带着无尽憋屈愤怒,轰然前扑,脸砸进冰冷雪地,抽搐几下,无声无息。瞪圆的眼死死盯着台上浴血燕彻,凝固着最后的怨毒不甘。
“走!”谢知白看也不看下方,一把抓住正力战蛮族的燕彻手臂,声音急促,“不能留!崖顶有路!”
燕彻无半分恋战,长枪凶悍回旋横扫逼退最后两蛮族,顺势抽枪!两人不再理会台上胆破的残余蛮族,转身朝谢知白早观察到的、通往更高崖顶的陡峭小径狂奔!身影迅疾没入嶙峋怪石与更猛风雪。
冰冷谷底,唯余风雪呼号,血腥弥漫,遍地狼藉尸骸,以及巨石旁,三具迅速被落雪覆盖的军官尸身。
风雪似乎小了些。崖顶背风岩隙,燕彻背靠冰冷石壁,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灼痛。他撕下破烂衣襟,沉默迅捷地包扎肩臂箭伤刀口,动作精准稳定,仿佛流血非己身。
谢知白蹲在王猛僵硬的尸身旁,脸色比雪更苍白,额角细密冷汗。方才几手弹针,耗尽大半心神体力。他强忍眩晕,双手在王猛裘氅甲胄内飞快摸索。冰冷触感传来,动作忽顿。
手指在王猛贴身里衣夹层,触到一小块异常坚硬、带折痕的物体。眼神一凝,毫不犹豫撕开粗布,两指灵巧夹出。
是半片撕开的密信。边缘参差,似仓促扯下。云纹笺,矜贵气息与血腥战场格格不入。
借雪地微光,谢知白看清残留字迹。刚劲有力,转折间却藏阴柔:
“……彻查北营,清除隐患……九殿下谕令,务……不留后患……”
后面字迹被撕去,断口沾着点暗红冻结血渍。
谢知白捏着这半片冰冷刺骨的纸,指关节再次因用力泛白。他缓缓抬头,看向包扎完毕、正沉默擦拭长枪血块的燕彻。风雪吹乱他发丝,那双总带笑意的眼,此刻只剩冰封寒潭与深沉欲燃的怒焰。
“燕彻,”谢知白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递过纸片,“你看。”
燕彻停手,目光落于纸片。当看清“九殿下谕令”几字时,深邃眼眸骤然缩紧!一股比北境风雪更酷烈的寒意,瞬间弥漫,空气几欲冻结!
他伸手接过。粗糙手指抚过冰冷字迹,抚过“九殿下”,最终死死攥住“清除”!指尖微颤,随即死死攥紧!薄纸在他钢铁手掌中皱缩成团。
他抬眼,望向南方京都。风雪迷蒙视线,却无法模糊眼中刻骨冰寒与沉重如山杀机。下颌线条绷紧如刀削斧凿,薄唇抿成冰冷首线。
“清洗,”燕彻声音低沉如地底闷雷,字字染血带铁,砸落呼啸风雪,“才刚开始。”
谢知白默默拿回那团被捏皱的密令,仔细抚平,近乎郑重地折叠好,收进贴身衣袋深处。这是催命符,亦是……指向深渊的铁证。
“怎么走?”燕彻收回目光,声音恢复惯常冷硬,看向谢知白,带着绝对信任。长枪稳握手中,枪尖斜指地面,血槽残留暗红在雪光下泛幽。
谢知白起身,深吸冰寒压下翻腾气血。望向风雪渐息的崖顶另一侧,地势向下隐入幽深山谷阴影。
“那边,”他指向黑暗,“穿过去,绕回大营后方。王猛死,军令状在,天亮不回,便是坐实畏罪潜逃或勾结蛮族。”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弧度,谢知白式的狠辣急智,“我们得回去,带着‘蛮族游骑首领’的头颅回去。王校尉‘奋勇杀敌’,不幸‘殉国’,总要有人替他报功,不是么?”
燕彻深深看他一眼。那眼神包含太多:对兄弟急智的认可,前路艰险的了然,破局而出的决绝。无话,只重重颔首。长枪往肩上一扛,魁梧身影率先踏入通往幽暗山谷的风雪。谢知白紧随,身影转瞬被翻涌雪雾吞没。
风雪呜咽,如深渊低语。谷底尸骸鲜血正被新雪迅速覆盖,仿若从未发生。然深渊之下,暗流己汹涌成潮,只待破渊之日,撕裂这虚假冰封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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