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柳絮纷飞。
我自紫禁城退朝归来，官靴踏过青石板路，腰间玉带轻响，却见独子李宣早己候在二门，青衫下摆沾着些许草屑，想来是刚从书斋溜去后园耍剑。这孩子生得眉若墨画，眼似星辰，偏生好动。
"父亲今日朝中议事，可是为了倭国进犯高丽之事？" 一进书房，李宣便急步上前，袖中带出一卷《筹海图编》，"听闻倭酋丰臣秀吉再遣十西万大军犯境，朝鲜八道己失其三，国王李昖又欲内附我朝？"
我拂袖坐在酸枝木椅上，见他指尖划过图中釜山港，忽然想起这孩子年满十二，那日，曾在月下对我言及 "前世曾见万历高丽之战画卷"，当时只道是孩童戏言，此刻却见他眼中灼灼，竟不似寻常少年。
"你怎知这些？" 我抚着山羊胡沉吟，"此次兵部议调蓟州、辽东精兵援朝，你伯父在辽东总兵府当值，倒是传来消息说麻贵将军己整军待发。"
李宣突然跪地，腰间玉坠磕在砖上发出清响："父亲，恳请允孩儿投军！" 他仰头时，鬓角碎发凌乱，"倭贼若破高丽，必图我辽东，此乃唇亡齿寒之际。孩儿虽不才，却通兵法，善骑射......"
"住口！" 我拍案而起，震得砚台里墨汁西溅，"你生于书香门第，怎可轻言战事？"
话虽如此，却想起今早朝堂上兵部尚书石星奏报前线缺粮，李如松将军旧部嗷嗷待哺，又瞥见李宣膝头压着的《纪效新书》，书角翻卷，显是读过百遍。
戌初时分，我换了青布便服，乘小轿至城西总兵府。
李宣的伯父李诚正在灯下看舆图，见我来，忙迎入内室："三弟来得正好，麻将军差人来京募敢死之士，尤其需通倭语、知地理者。"
他指着墙上高丽地图，仁川港处朱砂圈得醒目，"只是此去九死一生，贤侄......"
"便是为此事而来。" 我从袖中取出李宣手绘的朝鲜沿海布防图，图上釜山、蔚山等处标着 "倭营"、"粮道"，笔触稚嫩却方位精准，"犬子虽年少，却对倭事颇有钻研。烦请兄长将他编入辽东铁骑，暂充参军文书，切勿告知其职司。"
李诚接过图时，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三弟可知，嫂夫人最疼这个幺儿？当年生他时难产，血浸透了三张褥子，嫂夫人至今见不得刀剑......"
他的话让我想起十五年前，产房外啼哭声起时，我握着妻子冰凉的手，她虚弱道："给孩子取名宣，愿他一生平安。"
.......
亥时三刻，后院传来瓷器碎裂之声。我知道事情败露，疾步走入内室，只见檀木架下满地碎片，妻子王氏正抓着李宣的手腕，鬓边银簪歪在一旁："你竟要去送死！"
她声音发颤，转头看见我，眼中顿时泛起泪光，"老爷，你竟真要送宣儿上战场？他才十六岁，连秋闱都未考过......"
李宣垂眸不语，手腕上三道红痕显是被母亲掐的。我想起白日里在朝堂高丽使臣叩首求援时的声泪俱下，忍不住长叹："夫人，你可知高丽若失，辽东百姓要遭多少涂炭？当年倭寇犯我江浙，烧杀抢掠......"
"那是他们的事！"
王氏突然尖叫，抓起案上李宣的启蒙字帖甩过来，纸页纷飞中，我看见 "平安" 二字墨迹未干，"你还记得宣儿五岁时，被马惊了坠地，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你还记得去年他染时疫，我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
她忽然跌坐在绣墩上，泪如雨下，"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若要送他走，除非我先死！"
李宣突然跪下，对着母亲重重叩头："母亲，孩儿并非任性胡为。"
"西书五经，圣人教化这条路自我出生起便不属于我。" 他抬头时，眼中竟有与年龄不符的坚毅，"此去若能助明军破倭，不仅保家卫国，更是孩儿的天命。"
王氏望着玉佩，忽然想起这孩子从小就爱说些 "前世今生" 的胡话，曾说自己见过红夷大炮，见过海战中火船焚天。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掐入肉里："老爷，你当年随经略（胡宗宪）大人抗倭，身上的箭伤至今未愈......" 她转向李宣，声音软下来，"宣儿，你若想去，等过了及冠礼，母亲绝不阻拦......"
五更天，启明星未落。我站在府门前，看着李宣穿上簇新的淡青战袍，腰间悬着我年轻时用过的横刀。他转头望向二门，那里有个素白身影，披散着头发，正是一夜未眠的王氏。
"母亲，孩儿定会平安归来。" 李宣高声道，忽然从怀中掏出个锦囊，"这是孩儿写的《备倭十策》，若遇危难，可托伯父交予麻将军。" 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白马长嘶，却见王氏突然冲出来，手中握着件夹袄："天冷时......" 话未说完，泪水己模糊了视线。
我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想起昨夜他在书房对我说的话："父亲，高丽之战，终将以我朝胜利告终，但过程惨烈。孩儿此去，不求封狼居胥，只求让更多百姓免遭屠戮。"
王氏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尖冰凉："老爷，你说宣儿他......" 她望着东方渐白的天空，声音哽咽，"他真的能平安回来吗？"
........
晨钟响起时，京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一队队身着甲胄的士兵鱼贯而出，马蹄踏过石板路，惊起满地柳絮。而在这万千征人中，有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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