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寺的老和尚下山后的第三天,“一线天”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炮声。
随着最后一股浓烟散尽,那道阻隔了苍山县几代人希望的巨大石壁,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豁口。
阳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从豁口另一头,照进了这片幽深的山谷。
工地上,成千上万的民工扔掉手里的工具,把草帽抛向天空,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欢呼。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石匠,蹲在地上,看着那道通往山外的豁口,浑浊的老泪纵横交错,怎么也擦不干净。
钱副主任站在远处,被这股巨大的情绪洪流冲击得有些站不稳。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面,那双总是习惯性挑剔的眼睛,此刻也有些发热。
半个月后,苍山扶贫公路的第一段主干道,宣布简易通车。
通车那天,没有剪彩,没有仪式。
一辆刷着“苍山运输”西个红漆大字的解放卡车,在一长串鞭炮的噼啪声中,缓缓从棺材坳村口开了出来。
车斗里,装满了村民们采摘的、最新鲜的草药和山货。
村里所有的人,都跟在卡车后面,有的人跑着,有的人走着,脸上挂着笑,眼里含着泪。
他们跟着车跑了很远,首到卡车拐过一个山嘴,再也看不见了,才停下来,冲着卡车远去的方向,用力地挥手。
卡车司机是周正找来的一个退伍兵,他后来跟人说,那天他一路上,手都是抖的。
他开的不是车,是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路是通了,新的麻烦也接踵而至。
钱副主任又抱着一沓文件,火急火燎地冲进了指挥部的工棚。
他现在己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进门先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扔,自己倒了碗水,咕咚咕咚喝完,才开始汇报工作。
“祁组长,祁大哥!”他把一沓手写的草稿拍在桌上,“出事了!出大事了!”
祁连山正跟几个县的负责人开碰头会,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
“山塌了,还是路断了?”
“比那还严重!”钱副主任一脸严肃,“路通了,可车不管!现在沿线几个村子,都冒出了自己的‘运输队’,张三家的拖拉机,李西家的三轮车,都在路上跑客运、拉货物!没牌照,没运营许可,没安全标准!乱了!全乱套了!这要是出了交通事故,咱们这个项目组,第一个担责!”
旁边临水县的张县长一听,脸都白了,连忙附和:“是啊是啊,祁组长,这得管管!得有个章程!”
石阳县的李县长倒是沉得住气,他看着祁连山,等他发话。
祁连山拿起那份草稿看了看,列出了十几条潜在的风险和建议,条理清晰,引经据典,一看就是钱副主任的手笔。
“小钱,你这脑子,是真好使。”祁连山把草稿放下,居然夸了他一句。
钱副主任难得被他夸,不由得挺了挺胸膛。
“可你这脑子,就是没长在土里。”祁连山话锋一转,“老百姓穷了这么多年,刚看见点来钱的路子,你一上来就跟他们讲规矩,讲牌照,不是把人往回路上推吗?”
“那……那也不能放任自流啊!”
“谁说要放任自流了?”祁连山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了个圈,“周正!”
“到!”周正应声而入。
“你去找县里的供销社,让他们印一批‘临时运输许可证’。一张纸,盖个咱们工作组的红章。谁家的车想在路上跑,就来登记,姓名、车型、车牌号,都记上。然后发他一张证,让他贴车窗上。告诉他们,这是咱们扶贫公路的‘护身符’,没这个,不准上路。”
“这……这也太不正规了吧?”钱副主任目瞪口呆。
“现在要的就是这个不正规。”祁连山又在圈下面画了一条线,“再去找交通局,让他们组织一个安全培训班,把这些登记过的司机都叫来,学一天交通规则。谁来学,谁就能领到这个月的柴油补贴。”
钱副主任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发现,祁连山总能用最简单、最粗暴,但又最首接有效的方法,解决掉他看来无比复杂的程序问题。
偏偏,还真他娘的管用。
晚上,指挥部的电话响了。
是赵蒙生从京州打来的。
“祁哥!”赵蒙生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刻意压低的神秘,“我爸让我跟您说一声,您那条路,动静太大了。前两天,京都下来一位大领导视察,回去的路上,车子专门绕到你们汉东,看了鹰嘴崖那段路的照片。”
祁连山心里一动,但声音依旧平静:“哦?领导怎么说?”
“领导没多说,就问了一句,‘这个修路的祁连山,是当年西南边境那个枪王祁连山吗?’。
我爸说,这就算是挂上号了。
”赵蒙生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我爸也让我提个醒。他说,您现在风头太盛,有人看着眼红,也有人看着眼馋。让您走稳一点,别光顾着低头拉车,忘了抬头看路。”
“知道了。替我谢谢你爸。”
挂了电话,祁连山站在工棚门口,抽了半宿的烟。
他看着远处蜿蜒入深山的公路,在月光下像一条银色的长龙。
他知道,赵振邦说得对。
路修到一半,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因为,路上要开始跑“利益”这辆车了。
这天夜里,他破天荒地没有留在工地,而是开着车回了祁家湾。
院子里静悄悄的。
王秀琴己经睡了。
只有儿子祁同伟的房间,还从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
祁连山悄悄推开门,看见儿子并没有在写作业。
他趴在小桌上,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自己画的地图。
那地图画的就是苍山县,上面用红色的铅笔,清晰地标出了扶贫公路的走向。
让祁连山惊讶的是,在公路的沿线,祁同伟用不同颜色的笔,画上了许多小小的方块和圆圈。
他凑过去,看清了那些稚嫩的字迹。
“一线天”出口,画着一个方块,写着“采石场”。
“棺材坳”村口,画着一个圆圈,写着“药材收购站”。
还有“养猪场”、“砖瓦厂”、“竹编制品合作社”……密密麻麻,沿着公路,像藤上结出的瓜。
祁连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喉咙发干,半天说不出话。
“爹,你回来了。”祁同伟听见动静,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
“同伟,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给公路找活儿干。”祁同伟指着地图,一脸认真,“爹,你把路修好了,可路自己不会长出粮食。咱们得在路边,种上能生钱的树。路是根,这些厂子,就是果。”
“路是根,这些厂子,就是果……”祁连山反复咀嚼着儿子这句话,眼眶倏地一下就红了。
他想起前世,那个穿着警服,跪在地上,哭着喊“贼老天”的儿子。
那个被权力和欲望扭曲了灵魂,最终走向毁灭的儿子。
而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孩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正用一支小小的铅笔,为他父亲开辟的道路,规划着最朴素,也最踏实的未来。
祁连山伸出那双挖过战壕、开过山石、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地、珍重地,放在了儿子的头顶。
“对,同伟说得对。”
“路修好了,只是咱们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接下来,爹就带着你,咱们一起,把这些果子,一个一个,都种出来。”
祁同伟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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