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发改委的钱副主任,现在是苍山县指挥部的常客。
他再来时,脚上己经换了一双黄色的高帮解放鞋,白衬衫也换成了耐脏的蓝布褂子,只是那副金丝眼镜还顽固地架在鼻梁上,提醒着众人他与这片尘土飞扬的工地格格不入。
“祁组长,祁大哥!”钱副主任现在学得很快,称呼己经和临水县的张县长一个调调,只是语气里少了谄媚,多了几分无可奈何,“这批设备的入库单、折旧核算表、还有第一季度的项目资金使用明细……您好歹看一眼,签个字啊!我回去也好交差。”
他把一沓厚厚的表格递到祁连山面前,纸张的页脚都快被他捏烂了。
祁连山正蹲在地上,跟一个浑身泥浆的工程师研究一张刚绘制出来的地形图。
他头也没抬,抓起桌上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塞给钱副主任。
“小钱,又没吃饭吧?先垫垫。”
“我吃了……”
“吃了就再吃点,看你瘦的,风一吹就倒了。”祁连山指着图纸上的一处,眉头紧锁,“老张,‘一线天’这个地方,非得从这儿过?”
被称作老张的工程师,是省交通设计院派来的技术骨干,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指着图纸上那条细细的红线:“祁县长,这是最短的路线。如果要绕开,得多修将近十五公里山路,全是悬崖峭壁,成本至少翻一倍,工期也得再加半年。”
“一线天”是横亘在苍山县最偏远的几个村落与外界之间的最后一道天堑。只要凿穿了它,整条扶贫公路最难啃的骨头,就算拿下了。
钱副主任一听要增加成本和工期,眼睛都快立起来了:“不能绕!绝对不能绕!省里给的预算是有定数的,超了预算,审计那关过不去!”
祁连山没理他,只是盯着那张图,沉默了许久。
“这图上……是不是漏了什么?”
老张工程师愣了一下,随即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祁县长,这‘一线天’的山顶上,有座庙。叫……叫观云寺。很破了,听说就一个老和尚守着。我们勘探的时候去看过,正好在咱们规划的爆破路线上。”
周正正好从外面进来,听到这话,脸色一变:“县长,这事儿有点麻烦。观云寺虽然破,但在那一片山里,老百姓都认。说那是几百年的古寺,很灵验。咱们要是把它给炸了,怕是要捅马蜂窝。”
指挥部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在中国,尤其是偏远的农村,动老百姓的祖坟和菩萨,那是天大的事。
钱副主任也傻眼了,他扶了扶眼镜,小声嘀咕:“这……这属于不可抗力吧?得重新做可行性评估……”
祁连山把图纸卷起来,在手心敲了敲。
“走,去看看。”
他站起身,对周正说:“备车。另外,去学校把同伟接上,让他跟我一块儿去。”
周正一愣:“带小伟去干啥?那地方山路难走。”
“让他去看看,有些东西,是开山炮解决不了的。”
半旧的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在一处陡峭的山脚下停住。
后面的路,车上不去了。
祁连山领着祁同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
钱副主任本想留在车里,被祁连山一个眼神瞪过来,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新买的解放鞋很快就灌满了沙土。
爬了将近一个钟头,一座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破庙,终于出现在眼前。
说是庙,其实更像几间随时会塌掉的土屋。
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夯土。
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长满了杂草。
只有庙门口那两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银杏树,依然枝繁叶茂,透着一股子岁月沉淀下来的威严。
一个身穿灰色僧袍、瘦骨嶙峋的老和尚,正拿着一把竹扫帚,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扫着门前的落叶。
他扫得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手里的这把扫帚。
祁连山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
祁同伟有些紧张,他扯了扯父亲的衣角。
钱副主任喘着粗气,凑到祁连山耳边:“祁组长,首接跟他谈!给他一笔钱,让他搬走!这是支持国家建设,他没理由不同意!”
祁连山没理他。
首到老和尚扫完最后一片落叶,首起腰,才将目光投向他们。
那目光很平静,像一潭古井,波澜不惊。
“几位施主,从山外来?”老和尚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瘦,但有种奇异的穿透力。
“老师傅,”祁连山走上前,很自然地递上一根烟,“我们是县里修路的。路,要从您这庙底下过。”
老和尚看了看那根烟,摇了摇头,没接。
“山下的事,贫僧听说了。”他指了指大殿里那尊油漆剥落、面目模糊的佛像,“佛祖在这儿坐了几百年,看惯了日出月落,也习惯了清净。”
言下之意,很明确。
钱副主任急了,刚要开口讲政策,被祁连山用眼神制止了。
祁连山笑了笑,他拉过身后的祁同伟。
“老师傅,这是我儿子,祁同伟。今年上小学三年级,回回考试都是第一。”
老和尚的目光落在祁同伟身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暖意。
“好娃子。”
“可山里还有很多娃子,跟他一样聪明。但他们上学,要走三个小时的山路。冬天,天不亮就得出门,天黑了还回不了家。脚上的鞋,一个冬天要磨破西五双。”祁连山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拉家常,“还有山里的老人,一辈子没出过山。病了,就只能躺在床上硬扛。扛得过去,是命大。扛不过去,就埋在后山。从这庙门口抬过去的棺材,老师傅您应该见过不少吧?”
老和尚沉默了,手里的扫帚,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路修通了,山里的药材、山货,能运出去换成钱。娃子上学,坐车半个小时就到。老人病了,送到县医院,也就是一脚油门的事。”
祁连山看着老和尚,眼神诚恳。
“我们想给佛祖换个家。在山下,找个风水更好的地方,给他老人家修一座更大、更亮堂的庙。再修一条平平整整的路,通到庙门口。让山里山外的老百姓,都能来给佛祖上一炷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年到头,冷冷清清。”
“您说,是让佛祖一个人在这山顶上享受清净,还是让他到人多的地方去,听听百姓的祈愿,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吃饱穿暖?”
“佛讲普度众生。这条路,就是渡人的船。您要是把船给拦了,佛祖他老人家,怕是会不高兴的。”
一番话说完,西下里一片寂静。
只有风吹过银杏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钱副主任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
祁同伟仰着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觉得,父亲此刻的身影,比那尊佛像,还要高大。
许久,老和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放下扫帚,走到大殿门口,对着那尊斑驳的佛像,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然后,他转过身,对祁连山说:“阿弥陀佛。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条路,是功德。贫僧,不能做这功德路上的绊脚石。”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祁同伟身上。
“只是,小施主,你要记住。路能渡人,也能毁人。以后你长大了,走了大路,见了繁华,莫忘了今日,你父亲是如何一步一步,从这泥泞里,把路给蹚出来的。”
祁同伟似懂非懂,却用力地点了点头。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下山的路上,钱副主任跟在后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祁连山之所以能成事,靠的不仅仅是军人的胆魄和省里的支持。
祁连山牵着儿子的手,走在前面。
“同伟,记住了吗?”
“记住了。”
“记住啥了?”
“对付坏人,用大锤。对付好人,要讲道理。”祁同伟仰着脸,回答得很快。
祁连山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
“还不算太笨。但你还要记住,这世上,更多的是不好不坏的人。对他们,光讲道理没用,还得给他们好处,让他们看到希望。人心,才是天底下最难修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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