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京城迎来了这年的第一场雪。细密的雪花，如同天际揉碎的琼玉，悄无声息地覆盖了雕梁画栋的定国公府。
天地间一片素白，唯有府邸深处，一株虬劲的老梅树，在皑皑白雪中绽出星星点点灼热的红，暗香浮动，清冽悠远。
萧珩坐在临窗的圈椅里，膝上盖着厚厚的银狐皮褥子，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株红梅。
雪花无声地飘落在梅枝上，压弯了那细弱的枝条，梅瓣也随之簌簌坠落几片。这景象，像一把钝锈的刀子，缓慢地刮过他的心脏。
恍惚间，梅影重叠，眼前不再是冰冷的现实，而是许多年前，同样一个飘雪的冬日……
靖安侯府的后花园，那时还不及国公府轩阔，却也植着不少花木。
不过七八岁的沈卿辞，穿着一身大红色织锦小袄，梳着双丫髻，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她仰着小脸，焦急地望着挂在老梅树高高枝丫上的蝴蝶风筝，粉嘟嘟的小脸因为奔跑和着急涨得通红。
“珩哥哥！我的风筝！它下不来了！”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带着哭腔。
比她略高半个头、同样年幼的萧珩，英气的眉眼己初具轮廓。
他满不在乎地拍拍胸口，“卿辞妹妹别怕，看我的！”说罢，撩起袍角就往树上爬。少年的动作灵活得像只猿猴，三下两下就攀到了高处，一把抓住了风筝的骨架。
下面的沈卿辞拍着小手欢呼：“珩哥哥好厉害！”
谁知萧珩得意地低头冲她笑，脚下一滑，“哎呀！”一声，竟卡在了树杈之间，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方才的英雄气概荡然无存，只剩下涨红的脸和窘迫。
沈卿辞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转身就跑，边跑边喊：“珩哥哥你别怕！我去找人来救你！”
后来闻讯赶来的大人们手忙脚乱地把萧珩救下来，靖安侯爷板着脸训斥了几句“太冒失”，定国公夫人则心疼地检查儿子有没有受伤。
小小的沈卿辞被奶娘抱在怀里，探着小脑袋，担忧又愧疚地看着他。
萧珩忍着被训斥的尴尬，偷偷冲着沈卿辞做了个鬼脸。小卿辞这才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像沾着晨露的花苞。
那一年冬天的雪，是甜的，带着梅花的冷香和少年无忌的欢笑。
“世子，该换药了。”贴身小厮墨竹小心翼翼的唤声，将萧珩从那遥远的、带着温度的回忆中硬生生拽回。
“嗯。”萧珩应了一声，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微微侧身，方便墨竹动作。只是那平静下，是深不见底的死寂。
膝盖以下，毫无知觉。
寒意，此刻才真正从心底弥漫开来，远比窗外的风雪更刺骨。
一年前的皇家秋狝，原本意气风发的定国公世子萧珩，骑着一匹他最喜欢的烈马“追风”，一骑当先，试图猎取一只罕见的白狐。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满载而归时，疾驰中的骏马却不知何故突然前蹄跪倒，嘶鸣着将他狠狠地摔了出去！
当时剧烈的撞击和钻心的疼痛仿佛还在骨髓里叫嚣。画面定格在他躺在地上，天空刺眼地旋转，耳边充斥着纷杂惊恐的人声和奔马的嘶鸣。
他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回京城。
御医署最好的几位御医会诊后，神情凝重地向定国公夫妇回禀：
世子萧珩坠马导致脊骨受损，双腿暂时失去知觉。
伤势极为严重，尽人事听天命，能否恢复行走……“恐需天眷，有终身椅舆之患，不可不虑。”
“有终身椅舆之患”。
这六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他的脊梁骨上，也彻底碾碎了他过去二十年如骄阳般的未来。
曾经的策马奔腾，挥斥方遒，父辈与整个家族的厚望，还有……柳依依那双盈满仰慕、总是追随他的秋水明眸。
腿伤的前三个月，柳依依几乎是日日前来探视。她是翰林院柳编修的掌上明珠，才情斐然，容貌清丽，与萧珩相识相恋也有一段日子。
每次来，她都坐在床边，温柔地为他读诗，讲一些解闷的趣事，替他担忧着急，也曾落下心疼的眼泪。
那时的萧珩深陷绝望的泥沼，她的陪伴是唯一透进黑暗的光。他甚至想，即便以后真的无法行走，若得依依此心相伴，也不算一无所有。
然而，当御医最终给出那个几乎是判了“死刑”的结论时，柳依依的探视频率骤然降低。
起初是三五日来一次，后来是七八日。每一次来，她的神情都添了几分忧愁、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眼神躲闪，不复往日的纯粹依赖和依恋。
就在这场初雪降临的前两日，萧珩终于收到了柳依依的信。
没有亲自来面见，只有一封薄薄的信笺，由一个眼生的小丫鬟送来了门口，连院门都未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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