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终于褪去最后一丝寒意，变得温软和煦。
暖阁朝南的雕花窗棂被细细推开一隙，午后金纱般的日光斜斜筛入，在地面铺就的厚厚缠枝莲纹栽绒毯上投下明暗错落的光斑。
空气里沉滞如铁的药气被冲淡不少，染上了几缕草木复苏的清甜。
沈娇娇倚在垫高的几个锦绣大引枕上，肩背处伤口依旧裹着洁净的白绢，隐隐作痛，却不再有锥心刺骨的煎熬。
阳光暖融融地烤着她露在锦被外的手背，连带着那被苦药浸透了几日的舌根，似乎也尝到一丝久违的甘味。
小几旁，萧靖端坐。
他身上换了件家常的深青色云锦首裰，发髻也用那根竹节簪绾得齐整。
那张被七日七夜煎熬雕琢出的、刀削斧凿般的轮廓线条依旧冷硬，眉眼间那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憔悴倦色却像是被这连日的春光耐心研磨过，冲淡了些许灰败。
颧骨下新刮过的下颌泛着淡青色，眼睑下方那两团浓重的青影边缘，也被日光晕染得浅淡了几分。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瞳孔深处依旧盘踞着蛛网般的血丝，凝神看人时，如同沉淀了过多墨色的古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修长的手指正握着一柄圆润无瑕的白玉小勺，从面前矮几上一只同样莹白的瓷碗里，舀起小半勺浓稠如墨、散发着苦涩气味的内服汤药。
白玉勺停在半空，氤氲的热气盘旋上升。
他目光沉静，看向倚在引枕间、正微微蹙眉盯着他指尖白玉勺的沈娇娇。
“杳杳，”他开口，低沉的声音似乎比前些日子清朗了些，但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一丝刻意维持的平稳节奏，“药。”
只一个字，却像是调兵遣将时的军令。
那神情，不似劝药，倒像是执玉勺为兵符，勒令麾下兵卒必须按时履命。
沈娇娇的目光却从药碗滑开，落在矮几另一侧不起眼角落的小小缠枝莲纹玉碟上。
碟中玲珑堆着十几粒晶莹剔透的蜜渍梅子糖，外头裹着一层薄薄的糖霜，在阳光下闪烁着的浅琥珀光泽。那是晨起林嬷嬷特意端来，说是江南新送抵的新巧点心。
“嗯……”她口中应着，眼睛依旧黏在那玉碟上。那被苦药摧残多日的味蕾本能地叫嚣起来。她甚至能想象那糖霜融化在舌尖带来的酸甜。
萧靖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也落在玉碟上，眸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白玉勺坚定地向前递了一寸，凑近她唇边。那沉稳的姿态不容分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药气首刺鼻间。
沈娇娇蹙眉更深，樱唇紧闭，将头微微偏开了些，视线顽强地固守在那碟蜜糖上。
那小女儿情态，全无往日江南闺秀的端雅，倒有几分耍赖的意味。
萧靖执着勺的指节微顿。
深潭般的眼底，那凝着的墨色仿佛被投入了一粒小小的石子，漾开一丝极浅的涟漪。
他看了看那固执偏开的脸，又看了看勺中乌黑的药汁，唇线抿得更紧了一分。沉默只持续了弹指。
下一刻。
那只握着勺的、骨节分明的手，倏地改变了方向！
不再试图强灌药汁！
白玉勺在半空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极其迅捷精准地探向矮几角落那玉碟！
勺尖轻巧地舀起一粒裹满糖霜、剔透的梅子糖！
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出其不意！
在沈娇娇惊讶睁大的清亮眼眸注视下——
那粒晶莹剔透的蜜渍梅子糖稳稳地托在白玉勺心。
取代了药汁。
停在了她微张的唇瓣边！
温热的糖气混着果脯特有的酸甜香味瞬间弥漫唇齿之间！
“先吃这个，”那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语调却比劝药时……微妙地软了一丝线，“再吃药。听话。”
沈娇娇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做！
指尖的蜜糖在勺中微微晃动，琥珀光泽流淌。
那酸甜香气仿佛带着小钩子，瞬间瓦解了她对苦药本能的抗拒防线。
心尖像是被那琥珀光芒最甜的一角轻轻戳了一下，丝丝缕缕的甜意渗了出来。
她乖乖张口，舌尖一卷，将那粒裹着薄脆糖霜的蜜渍梅子含入口中。
冰凉的糖霜瞬间在唇舌间融化，酸甜的梅子肉汁水，恰到好处的甜意瞬间压倒了苦味残留的记忆。
“嗯！”沈娇娇轻轻哼出一声，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只被顺了毛的慵懒小猫，脸颊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那一点甜意似乎并非只在口中蔓延。
萧靖目光落在她骤然明亮舒展的眉眼间，握着勺的指关节那紧绷的弧度，于无声处微微松弛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动作未停。
玉勺再次探入乌黑的药碗。
依旧是半勺浓稠药汁。
这一次。
他执勺的手稳稳探出，不再有任何停顿与试探，精准地送至她唇边，语气平稳不容置疑：
“最后一口药。”
沈娇娇含着一嘴酸甜蜜意，方才的满足还未散去，乌黑药汁的苦涩气味己然再次扑鼻而来。那苦意混合着舌尖的甜，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她秀气的眉头又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
就在此刻！
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如同被梅子糖的甜汁泡发的蜜豆芽儿，悄无声息地在心底拱了出来。
就在那白玉药勺堪堪抵在她微张的唇瓣边沿、温热的苦涩气息几乎要探入齿关的瞬间——
沈娇娇忽然动了！
她并未闪避那药勺。
反而含着一半清甜梅汁的唇瓣骤然向前轻探！
不是迎向药勺，而是……
灵巧如蝶翼的舌尖裹挟着尚未化尽的甜腻糖浆与梅子的酸气，极其突兀地、带着一股子柔软的刁蛮，倏地——
精准地点抵在了白玉勺心的那漆黑药汤中央！
轻轻一顶！
一股柔韧的巧劲儿顺着舌尖传递。
那小半勺本就悬在半空、被药汁重量坠得微晃的墨色药汤，竟如同一道不堪承受的弯月水波！
被舌尖那温柔又不讲理的力道一带！
瞬间脱离了白玉勺心的控制！
带着微温的热度和残留的甜意，极其短暂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细细的、带着诡异香甜气息的墨线！
如同一条被顽皮抽了筋骨的墨蛇！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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