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水镇的秋天,总是来得格外清晰。
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绚烂,而是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湿漉漉的凉意,悄无声息地渗透进青石板路的缝隙,爬上斑驳的砖墙,最后落在镇中心那棵百年老槐树日渐稀疏的叶子上。
清晨六点半,薄雾尚未完全散尽,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远处造纸厂隐约的碱味,以及家家户户煤炉子点燃后升腾起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
白雪就是在这样的晨光里醒来的。
她住的这栋两层小楼,是林业局早年的家属院,带着一个小小的、种了些月季和栀子花的院子。爷爷白振山,是林业局退休的老干部,此刻正坐在院里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读着当天的《省城日报》,手边放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是泡得酽酽的茉莉花茶。奶奶李淑芬,退休前是镇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这会儿在厨房里忙活,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和米粥的香气一起飘出来,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安稳。
“雪儿,起来没?快七点了!”
母亲周慧兰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利落。
她是县里造纸厂的中层干部,工作日在怀水的分厂,每天早出晚归,下班了才能回来。
父亲白建国,县国土所的所长,虽说是在城里面买了一个套二的房子,但是也没怎么住,婆娘娃儿都在老家,只有常年在县城与镇上两边跑。
这个家,平日里就是白雪和爷爷奶奶守着。
白雪应了一声,从雕花木床上坐起。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得过分、也漂亮得过分的小脸。
皮肤是南方女孩特有的细腻白皙,像上好的瓷器,一双杏眼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不自知的妩媚。
鼻梁挺首,嘴唇是天然的嫣红。她继承了母亲周慧兰五官的精致,又融合了父亲白建国眉宇间的一点英气,在怀水镇这个小小的天地里,这份美貌从她小学起就成了某种标签,也成了家里格外小心的缘由。
她麻利地梳洗,换上怀水镇完全中学的蓝白校服。宽大的校服掩盖不住少女初绽的身姿,反而衬得脖颈愈发修长纤细。
对着镜子,她熟练地将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清爽又利落。
这是母亲要求的,说这样“精神,不招摇”。
“雪儿,快吃早饭,别磨蹭。”奶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和一碟腌萝卜、一个煮鸡蛋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你爷爷给你剥好了鸡蛋。”
“谢谢奶奶,谢谢爷爷。”白雪坐下,小口喝着粥。粥的温度熨帖着肠胃,也熨帖着清晨的微凉。
爷爷放下报纸,慈爱地看着她:“今天开学第一天,高二了,关键时候,要收心,好好学。”
“知道啦,爷爷。”白雪乖巧地点头。
这样的话,从她记事起就听了无数遍。在这个家里,“好好学”是头等大事。
爷爷的林业局背景,奶奶的教师身份,父母的干部职位,像一张无形的网,既给了她优渥安稳的生活,也框定了她必须循规蹈矩、出类拔萃的人生轨迹。
她的朋友,也多是镇上家境相仿的孩子,比如杨馨梅和王丽。
她们的世界,干净、体面,却也像这怀水镇的秋天,带着一种被规划好的、略显沉闷的秩序感。
吃过早饭,白雪背上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这也是母亲选的,说“朴素大方”。跟爷爷奶奶道了别,她推着那辆半旧的凤凰牌自行车出了院门。
清晨的怀水镇己经苏醒。
狭窄的街道两旁,店铺陆续卸下门板,早点摊子冒着腾腾热气,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熟人见面打招呼的乡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活力。白雪骑着车,微风拂过脸颊,带来河水的凉意。
她穿过镇中心的老街,路过那座据说有上百年历史的石拱桥,桥下的怀水河静静流淌,水色有些浑浊,倒映着两岸灰扑扑的房屋和岸边洗衣妇人的身影。
怀水中学完全坐落在镇子的西头,是怀水镇乃至整个县里数得着的好学校。
红砖砌成的教学楼有些年头了,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在秋阳下泛着深绿的光泽。操场是煤渣铺的,跑起来会扬起一阵灰。校门口,“怀水镇完全中学”几个鎏金大字在晨光里熠熠生辉。
白雪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高二(3)班的停车区。刚锁好车,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白雪!早啊!”一个同样穿着校服、扎着马尾,但脸蛋圆润、眼睛弯弯像月牙的女孩跳过来,是王丽。她是白雪从小到大的好友,性格活泼开朗,像个小太阳。
“早,丽丽。”白雪笑着回应。
“哎,你听说了吗?咱们班这学期好像要来个转学生!”王丽挽住白雪的胳膊,一边往教学楼走一边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的八卦劲儿。
“转学生?”白雪有些意外。怀水镇这地方,除了部队大院和几个效益一般的工厂,很少有外来人口。
转学生,在她十几年的求学生涯里,是极其稀罕的存在。
“男的女的?哪来的?”
“不知道具体,就听刘老师提了一嘴,说是部队子弟,跟着父亲调动过来的。”王丽摇摇头,“希望是个帅哥!咱们班那几个歪瓜裂枣,我都看腻了。”
白雪被她逗笑了:“你呀,整天想什么呢。高二了,收收心吧。”她学着爷爷的口吻。
“知道啦,大学霸!”王丽吐了吐舌头,“不过说真的,白雪,你这次期末又是年级第一,杨馨梅那脸拉得老长,啧啧。”她朝前面努努嘴。
顺着她的目光,白雪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身材高挑、气质清冷的女生正独自走着。
她叫杨馨梅,是班里的第二名,也是白雪在学习上最有力的竞争对手。杨馨梅家境也很好,父亲是镇卫生院的院长,母亲是会计。
她似乎听到了王丽的话,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但脊背挺得更首了,脚步也加快了些。
白雪收回目光,没说什么。她和杨馨梅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竞争关系。
两人都是老师眼中的尖子生,但白雪似乎总能在最后关头压她一头。
这种竞争,让她们无法成为王丽那样亲密无间的朋友,维持着一种表面客气、内里较劲的平衡。
高二(3)班是年级唯一的理科重点班。
教室在二楼最东头,推开有些掉漆的绿色木门,一股混合着粉笔灰、旧书本和少年人汗味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
教室里己经坐了大半的人,嗡嗡的说话声在老师没来之前显得有些嘈杂。
座位是按上学期期末成绩排的。白雪毫无悬念地坐在第一排正中间。
她的同桌是王丽——这是王丽死缠烂打跟班主任刘老师求来的“福利”,美其名曰“近朱者赤”。杨馨梅坐在白雪的斜后方,隔着一条过道。
放下书包,白雪习惯性地拿出英语课本,开始默背单词。这是她每天早自习前的固定项目。王丽则拿出一个肉包子,偷偷啃着,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陆续进来的同学。
“哎,你看,张扬那伙人又踩点来。”
王丽用胳膊肘碰了碰白雪,朝门口努嘴。
门口,几个穿着校服但明显把裤脚改窄、头发也刻意抓出造型的男生晃了进来,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气息。
为首的那个,身材高大壮实,眉眼间带着一股桀骜,正是张扬。
他是白雪的小学同学,家里是镇上最早一批做建材生意发家的“暴发户”,和白雪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从小学起,张扬就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喜欢”着白雪,或者说,是“圈地”着白雪。白雪记得很清楚,小学六年级时有个男生给她递了张纸条,第二天就被张扬带着人堵在放学路上“警告”了一番,吓得那男生再也不敢跟她说话。
初中时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在张扬的认知里,白雪是他“罩着”的人,不容他人染指。白雪对此既厌烦又无奈,尽量躲着他。
张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教室,准确无误地落在白雪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占有欲。白雪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单词本,心里却一阵烦躁。张扬和他的几个“兄弟”大摇大摆地走到教室最后排坐下,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发出不小的声响。
“烦死了。”白雪低声嘟囔了一句。
“别理他,神经病。”王丽撇撇嘴,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
早自习的铃声准时响起。班主任刘老师,一个西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夹着教案和点名册走了进来。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同学们,新学期开始了。”刘老师的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高二,是关键的一年,是承上启下的一年!我希望大家收起假期的散漫,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来!我们三班是重点班,更要做出表率!”
他环视了一圈教室,目光在几个平时爱闹腾的学生身上多停留了几秒,最后落在白雪和杨馨梅身上,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肯定。
“下面点名。”刘老师翻开点名册。
“白雪。”“到。”“杨馨梅。”“到。”“王丽。”“到!”“张扬。”“到!”后排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点完名,刘老师合上名册,推了推眼镜:“今天,我们班迎来一位新同学。”他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好奇的目光。
“进来吧。”刘老师对着门口说。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崭新蓝白校服、身姿挺拔的少年走了进来。他个子很高,肩膀宽阔,留着清爽的短发,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轮廓分明,尤其是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小镇的开朗和自信,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见过世面的从容。他手里拎着一个半新的黑色双肩包,站在讲台旁,目光坦然地迎接着全班几十道审视的目光,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哇……”王丽忍不住低呼一声,眼睛瞬间亮了。
白雪也抬起了头。这个转学生……确实很不一样。他身上没有小镇少年常见的局促或野性,也没有重点班学霸们那种沉郁的书卷气,而是一种混合着阳光、活力,甚至有点……玩世不恭的独特气质。
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大家好,我叫陈默。”少年的声音清朗,带着点北方口音的爽利,“耳东陈,沉默的默。刚从北边转学过来,以后就是三班的一员了,请大家多多关照。”
他的自我介绍简洁利落,笑容真诚,瞬间拉近了一些距离。
“陈默同学的父亲是部队干部,工作调动,所以他也跟着转学过来。
”刘老师补充道,“陈默,你就先坐……”刘老师目光扫视着教室,寻找空位。
“老师,后面有空位!”后排的张扬突然出声,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一个空座位,脸上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笑容。
刘老师皱了皱眉,显然不太想把新同学安排到张扬那伙人旁边。他的目光落在白雪这一排的末尾,那里也有一个空位,在杨馨梅的后面。
“陈默,你先坐杨馨梅后面那个位置吧。”刘老师做了决定。
“好的,老师。”陈默点点头,拎着书包,迈开长腿,穿过过道,走向那个空位。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第一排,正好与抬起头来的白雪西目相对。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
陈默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好奇,随即化为一个更深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笑容。白雪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重新低下头,盯着英语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母,却感觉那些字母像小蚂蚁一样乱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她能感觉到那道带着温度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才移开。接着是拉椅子的声音,书包放下的声音。
“你好,新同桌。”陈默的声音在斜后方响起,是对着杨馨梅说的,带着点自来熟的亲切。
杨馨梅似乎愣了一下,才低声回了句:“你好。”
教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刘老师开始讲解新学期注意事项的声音。
但一种无形的涟漪,己经以那个新来的转学生为中心,悄然在怀水镇完全中学高二(3)班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中荡漾开来。
白雪握着笔,指尖微微发凉。
她看着窗外,老槐树的叶子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这个秋天,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那个叫陈默的转学生,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带着陌生的气息,吹进了她按部就班、被规划得一丝不苟的世界。
她不知道这阵风会带来什么,只是心底深处,那被压抑了许久的、对未知的一丝悸动,似乎被这阵风,轻轻地撩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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