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灯笼还没摘，巷口的梧桐树下就冒出了点点绿芽。吴小苗蹲在音像店门口，看着砖缝里钻出的草芽，指尖轻轻碰了碰，带着点潮湿的凉意。老台扇被搬到了门口晒太阳，蒙着的布单被风吹得猎猎响，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扇叶，像只摊开翅膀的老蝉。
“叮铃——”贝壳风铃又响了。这个冬天，陈默把贝壳换成了更厚实的海螺，风一吹，声音嗡嗡的，像远处传来的海浪声。
吴小苗抬头，看见陈默背着书包站在晨光里，校服领口沾着点雪渍——昨晚下了今年最后一场雪，不大，落地就化了，只在屋顶留了层薄白。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桶身上印着褪色的小熊图案。
“我妈熬的八宝粥，热乎的。”他把保温桶放在柜台上，哈了口气，白雾在冷空气中很快散了，“她说你爱喝甜的，多放了两勺糖。”
保温桶打开时，甜香混着热气涌出来，红豆、莲子、花生的颗粒沉在桶底，像藏着一整个冬天的温暖。吴小苗盛了一碗，递给他：“你也喝。”
陈默接过碗时，手指碰到了她的，冰凉的，带着户外的寒气。他赶紧缩了缩手：“我手冷，别冻着你。”
吴小苗没说话，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塞给他。是双粉色的毛线手套，指尖磨出了洞，是她去年冬天织的，针脚歪歪扭扭。
“我不冷，你戴。”陈默又把手套推回来，耳根有点红，“我骑自行车戴手套不方便。”
两人推让间，粥快凉了。吴小苗只好把手套放在一边，看着他埋头喝粥，鬓角的碎发上还沾着点雪粒，像落了层霜。
前世的这个春天，陈默应该在汽修厂当学徒，满手油污，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干净的黑渍。她偶尔路过，会看见他蹲在地上修摩托车，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那时候她不敢打招呼，只是加快脚步走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网店的事，你爸同意了吗？”陈默放下碗，抹了抹嘴。
“还没，”吴小苗搅着碗里的粥，“他说再等等，看看行情。”
其实是她没敢再提。大年初二那天，她跟爸说想把店里的碟片搬到网上卖，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女孩子家不学好，整天捣鼓那些没用的！安分守己看店比啥都强！”
她知道爸是怕风险。前几年开煤矿的事亏了钱，家里至今还欠着债，爸对“新鲜事物”总有种莫名的警惕。
“要不……我跟叔叔说说？”陈默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急切，“我可以帮着打包、送货，不用花雇人的钱。我还可以去废品站捡纸箱，省点包装费。”
他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上面画满了纸箱的裁剪图，旁边标着尺寸和节省材料的计算方式。字迹歪歪扭扭的，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吴小苗的心像被温水泡过，软软的。她想起昨晚整理旧碟片时，在柜角发现的一张陈默的物理试卷，上面用红笔写着“进步奖”，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不用，”她合上保温桶的盖子，声音轻轻的，“我自己能搞定。你好好学习就行，争取下次还拿进步奖。”
陈默的脸一下子红了，挠着头嘿嘿地笑，像只被顺了毛的小狗。
春风吹过巷口，卷起几片没烧完的鞭炮纸，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吴小苗看着砖缝里的草芽，突然觉得，这个春天，总会有什么不一样的。
***陈默开始在学校的电脑课上“偷师”。他用作业本记下老师讲的每一个操作步骤，周末回来就趴在音像店的旧电脑前捣鼓。电脑是吴小苗哥淘汰下来的，运行速度慢得像蜗牛，打开一个网页要等三分钟，鼠标还时不时失灵。
“你看，”陈默指着屏幕上一个简陋的网页，“这是我用记事本写的代码，虽然丑，但能打开。”
网页背景是灰色的，上面贴着几张《无间道》的剧照，下面写着“小苗音像店”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吴小苗看着那些笨拙的代码，突然想起他剥栗子时的样子，认真得让人心疼。
“等我学会了FrontPage，就给你做个好看的页面。”陈默的眼睛亮闪闪的，像落满了星星，“加个动画效果，鼠标放上去会变色的那种。”
吴小苗笑着点头：“好啊，我等着。”
她知道，这个总说自己“没出息”的少年，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他们的未来添砖加瓦。
二月底，镇上开了家网吧，五块钱一小时。吴小苗第一次进去时，被里面的烟味和嘈杂声呛得首咳嗽。但她还是咬着牙，花了十块钱，在一台旧电脑前坐了两个小时，注册了第一个网店账号，上传了三张碟片的照片——《英雄》《无间道》《哈利波特与密室》。
照片是用家里的傻瓜相机拍的，光线不好，有点模糊。但当“商品发布成功”的提示跳出来时，她的手还是抖了。
“发布成功了？”陈默周末回来时，第一时间凑到电脑前，眼睛瞪得圆圆的。
“嗯。”吴小苗指着屏幕上的商品列表，“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买。”
“肯定会的！”陈默拍着胸脯，“你的碟片又便宜又好，比网吧里的清楚多了。”
他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沓宣传单，是用作业本纸打印的，上面印着网店的地址和几句蹩脚的广告语：“小苗音像，碟片高清，送货上门，价格亲民。”
“我在学校门口发了点，”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让我同桌帮忙贴在他们小区的布告栏上了。”
宣传单的边缘有点卷，显然是被人攥了很久。吴小苗看着上面稚嫩的字迹，突然觉得，那些模糊的照片和简陋的网页，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
***第一个订单来的时候，是三月初的一个雨天。雨点打在玻璃柜上，噼啪作响，像在敲鼓。
吴小苗正在整理新到的碟片，电脑突然“叮”地响了一声——是网店的提示音。她跑过去一看，屏幕上显示有人拍下了一张《哈利波特与密室》的碟片，地址是邻市的一个中学。
“有人买了！”她激动地喊出声，声音都在抖。
正在帮她擦柜台的陈默赶紧凑过来，头差点撞到她的肩膀：“真的？！我看看！”
他指着收货地址：“这个中学我知道，我表哥在那儿上学！我可以托他帮忙带过去，省点邮费！”
吴小苗看着他兴奋的样子，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她赶紧低下头，开始打包碟片。陈默早己找出一个干净的纸箱，是他从废品站捡回来的，洗得干干净净，还在里面垫了层旧报纸。
“我来写地址。”陈默抢过笔，工工整整地写下收货信息，字迹比平时好看了许多。
碟片被小心地放进纸箱，封好口，上面还贴了张吴小苗画的小笑脸。陈默拿着纸箱，冒雨跑出去寄快递——其实是去找他表哥。雨幕中，他蓝白色的校服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像一朵被风吹走的蒲公英。
吴小苗站在门口，看着雨丝斜斜地织在空中，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首跳。她想起爸早上还在说“网店就是瞎折腾”，现在，她终于可以说一句“不是的”了。
***陈默的表哥很给力，三天后就传来了消息：买家收到碟片了，说“很清晰，包装也用心”，还给了个五星好评。
看着网页上那个小小的“好评”图标，吴小苗和陈默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王婶路过，看见他们对着电脑傻笑，好奇地问：“啥好事啊，这么开心？”
“王婶，我们网店卖出第一张碟啦！”吴小苗指着屏幕，眼睛亮得惊人。
“网店？就是你说的那个网上卖东西？”王婶凑过来看，“真能赚到钱啊？”
“能！”陈默抢着说，“以后我们还要卖正版碟，卖电影海报，说不定还能开个实体店！”
王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志气！好好干，婶以后也去你店里买东西。”
那天晚上，吴小苗特意多炒了两个菜，庆祝“开张大吉”。吴爸看着桌上的菜，没说话，但吃饭时，多夹了一筷子陈默爱吃的红烧肉。
吴小苗知道，爸其实是默许了。
***三月中旬，学校组织春游，去郊外的植物园。陈默特意跟老师请了假，回来帮吴小苗处理网店的订单。那几天订单突然多了起来，大多是学生买的，有《流星花园》的原声碟，也有周杰伦的新专辑。
“看来宣传起作用了。”陈默一边打包，一边哼着周杰伦的《东风破》，“我们班同学都说，要支持‘陈默女朋友’的生意。”
“谁是你女朋友啊？”吴小苗红着脸，轻轻推了他一下。
“你啊。”陈默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看着她，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难道不是吗？”
吴小苗的心跳得飞快，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碟片：“赶紧打包吧，不然赶不上快递了。”
陈默嘿嘿地笑，手上的动作却快了许多。他打包的手法越来越熟练，纸箱被捆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总不忘贴一张吴小苗画的小图案——有时候是笑脸，有时候是小猫咪，有时候是一颗小小的爱心。
“对了，”陈默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盆栽，“春游发的小礼物，多肉植物，好养活，放店里当装饰吧。”
盆栽很小，只有拇指那么大，叶片胖乎乎的，像个绿色的小胖子。吴小苗把它放在玻璃柜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摆着那张五星好评的截图。
看着盆栽和截图，她突然觉得，这个春天，真的长出了希望的样子。
***西月初，吴爸终于松口了。他看着网店每天稳定的订单，和吴小苗账本上越来越多的数字，叹了口气：“行吧，想开就开吧，不过得答应我，不能耽误看店，也不能影响学习。”
“爸，我知道了！”吴小苗高兴得差点抱上去。
陈默比她更激动，当天就跑遍了镇上的废品站，捡回一大堆纸箱，堆在店后面的小院子里，像一座小小的城堡。他还学着网上的教程，用废报纸做了填充材料，又软又环保。
“以后我们就是‘正规军’了！”他站在纸箱堆前，像个将军，“我负责打包、送货、捡纸箱；你负责选货、上架、跟买家聊天；叔叔负责进货、管钱。我们分工合作，肯定能把网店做起来！”
吴小苗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未来，好像就在眼前了。
***西月中旬，周杰伦的《叶惠美》专辑发行了。音像店进了一大批货，网店也同步上架了。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吴小苗和陈默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都得轮流去。
“没想到周杰伦这么火。”陈默一边贴快递单，一边感慨，“我同桌说，他的歌能让人想起春天。”
吴小苗想起自己第一次听《晴天》时的样子，好像也是个春天，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梧桐叶，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
“等忙完这阵，我们去看周杰伦的演唱会吧？”她突然说。
陈默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吴小苗点头，“用我们网店赚的钱。”
“好！”陈默用力点头，手上的动作更快了，“我现在就去查演唱会的时间和地点！”
看着他跑向电脑的背影，吴小苗突然觉得，努力的意义，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能和喜欢的人一起，去看更多的风景。
***暮春的一个周末，阳光很好，不冷不热。吴小苗和陈默坐在店后面的小院子里，整理订单。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陈默捡回来的纸箱堆得整整齐齐，旁边放着那个小小的多肉盆栽，己经长出了新的叶片。
“你看，”陈默指着账本上的数字，“我们己经赚够买演唱会门票的钱了。”
“真的？”吴小苗凑过去看，眼睛亮得惊人。
“真的，”陈默把账本递给她，“还多出来一点，可以买两串棉花糖。”
吴小苗看着账本上的数字，突然笑了。阳光穿过梧桐叶，落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像裹了层蜂蜜。
远处传来卖冰棍的叫卖声，带着夏天的味道。吴小苗知道，这个春天快要结束了，但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她抬头看向陈默，他正专注地看着账本，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我虽然笨，但很执着。”
是啊，他很执着，执着得让人心疼，也执着得让人安心。
“陈默，”她轻声说，“暑假我们去看海吧。”
陈默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看海？”
“嗯，”吴小苗点头，“你不是说贝壳风铃像海浪声吗？我们去听听真的海浪声。”
陈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满了星星：“好啊！我们去看海！”
春风吹过院子，梧桐叶沙沙作响，像在为他们鼓掌。吴小苗看着陈默兴奋的样子，突然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
未来或许还有很多困难，但只要他们一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总会有看到海的那一天。
***傍晚，吴小苗关店门的时候，发现玻璃柜上的多肉盆栽旁边，多了一张纸条，是陈默写的：
“这个春天，我不仅学会了打包快递，还学会了怎么去爱一个人。”
字迹还是有点歪歪扭扭，但吴小苗看着，却觉得比任何漂亮的书法都动人。她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夹在笔记本里，和那张五星好评的截图、那张演唱会门票的预订信息放在一起。
窗外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像一块融化的太妃糖。吴小苗知道，这个春天结束了，但属于他们的夏天，马上就要来了。
而那个关于海的约定，会像一颗种子，在心里慢慢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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