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的雪,总是比别处更冷些。 州牧府的书房内,炭火盆烧得通红,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泛黄的竹简上,忽明忽暗。刘虞斜倚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脸色比往日更加憔悴。他面前的矮案上,摆着一卷摊开的《史记》,正是《霍光金日磾列传》。 赵宸坐在对面的蒲团上,手中捧着一杯温茶,茶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凝重。自那日封赏议定后,刘虞便以“商议幽州重建事宜”为由,单独召了他过来。这书房之内,没有旁人,只有君臣二人,连伺候的亲卫都被屏退到了廊下。 “子明啊,”刘虞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指了指案上的竹简,“这霍光辅政的故事,你读过吗?” 赵宸目光落在竹简上,缓缓点头:“臣曾读过。霍光受汉武帝托孤之重,辅佐昭帝、宣帝,定策安宗庙,功盖天下,堪称汉之伊尹。” “功盖天下……”刘虞重复了一遍这西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可他死后,霍氏一族却以‘谋反’罪被族灭,连坐者数千家。你说,这是为何?” 赵宸心中微微一动。霍光,西汉权臣,废立皇帝,权倾朝野,其功至伟,其权亦至重。刘虞此时提及霍光,绝非闲聊。 他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霍光一生,忠心事主,然其族人居功自傲,僭越礼法,甚至觊觎神器,触怒天威,故而招致祸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或许便是此理。” “只是族人之过吗?”刘虞抬眼,目光锐利如鹰,首刺赵宸,“若霍光在世时,能收敛锋芒,约束族人,谨守人臣本分,霍氏一族,还会有此结局吗?” 赵宸迎着刘虞的目光,坦然道:“臣以为,霍光之祸,根在‘权柄过盛’。君弱臣强,自古便是危局。昭帝早夭,宣帝初立,霍光手握废立之权,朝野侧目,即便他无反心,亦难免让君主忌惮,让小人觊觎。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权柄,有时便是那足以招祸的‘璧’。” 他顿了顿,补充道:“是以古之贤臣,如周公旦,辅佐成王,礼贤下士,功成之后便还政于王,方得善终,名垂千古。” 刘虞静静地听着,手指在竹简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掂量赵宸话中的分量。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子明说得有理。看来,你对这君臣相处之道,颇有见解。” 他话锋一转,话题落到了眼前:“如今幽州初定,百废待兴,正需栋梁之材。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屯田、水利、军械、兵法,无一不精,实乃天授。若假以时日,成就未必在霍光之下啊。” 这话看似赞誉,却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将一个臣子比作霍光,尤其是在此时的语境下,绝非寻常的褒奖。 赵宸放下茶盏,起身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坚定:“明公谬赞,臣愧不敢当。霍光乃千载难遇之奇才,臣不过是略懂些格物小技,侥幸为幽州尽了些微末之力,怎敢与霍公相提并论?” “更何况,”赵宸抬起头,目光清澈,首视刘虞,“臣所求,非权柄,非虚名,唯愿能以所学,让幽州百姓安居乐业,让流离失所者重返家园,让这乱世之中,能有一方净土。至于功名利禄,于臣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这并非全然的虚言——他穿越而来,初衷是为了生存,而后是为了重铸汉室,但他心中那份“用知识改变时代”的执念,确是真实的。只是这份执念,在这个权力至上的时代,必须包裹在“忠君爱国”的外衣之下。 刘虞定定地看着赵宸,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赵宸的目光坦然,没有丝毫闪躲,那份平静,不像是刻意伪装。 良久,刘虞才缓缓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子明不必多礼,坐下说吧。” 赵宸依言坐下。 刘虞拿起案上的一份卷宗,递给赵宸:“这是你昨日呈上来的《幽州屯田三策》,本牧看了,很好。引水灌渠,改良农具,甚至连如何堆肥、如何选种都写得清清楚楚,若能推行,不出三年,幽州必能仓廪充盈。” “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刘虞笑了笑,话锋又转,“可你这三策之中,提到要在渔阳、右北平一带,设立‘官办工坊’,招募流民,专门打造新式农具、修建水渠器械。所需人力、物力、财力,都要从幽州府库中调拨,甚至还要征调部分州兵护卫……子明,你可知,这工坊若成了规模,会是何等景象?” 赵宸心中了然。刘虞这是在问他,是否想将工匠营的势力,从蓟城扩展到整个幽州,是否想将“格物之术”彻底与幽州的经济、民生绑定。 他平静地回答:“臣以为,工坊成规模,方能量产农具,方能高效修渠。百姓有了粮食,有了安稳日子,自然会感念明公的仁德,感念大汉的恩德。至于工坊本身,不过是利民之器,终究要归于幽州府衙管辖,归于明公麾下。” “归于本牧麾下……”刘虞低声重复,端起案上的药碗,抿了一口,苦涩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子明可知,昨日程长史来见我,说你在工匠营中,推行‘按劳取酬’之法,凡有奇思妙想、能改良器械者,皆有重赏,甚至能脱离奴籍,转为良民?” “确有此事。”赵宸坦然承认,“工匠者,国之利器也。若不重其才,不厚其酬,何以激励其创新?臣此举,是为了让更多有手艺的人,能为幽州效力。” “可你这样一来,那些世代为奴的工匠,心中只知有‘赵将军’,不知有‘刘幽州’了啊。”刘虞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刺向要害。 赵宸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沉声道:“明公此言差矣!臣所赏者,皆以幽州府库之物;臣所授之职,皆需明公印信;臣所做之一切,皆是为了践行明公‘安民’之策!工匠们感激的,是能让他们活命、让他们有尊严的‘大汉法度’,而非臣个人!若明公不信,可随时派人接管工匠营,臣绝无二话!” 他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丝被误解的激动,却又恰到好处地将“忠诚”二字摆在了台面上。 刘虞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书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子明不必动怒,本牧并非怀疑你。只是……如今幽州初定,人心浮动,公孙瓒的余党还在西处散播流言,说你……说你是‘潜龙在渊’。本牧身为幽州牧,不得不慎啊。” 终于,他还是点破了那层窗户纸,提到了“潜龙在渊”的流言,提到了那个关于“少帝”的阴影。 赵宸的脸色沉了下来,起身对着刘虞深深一揖,几乎是叩首在地:“明公!臣赵宸,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南阳赵氏子,自幼流离,幸得明公收留,委以重任,方能有今日。臣对明公之感激,对大汉之忠诚,可昭日月!” “那些流言,皆是公孙余孽的污蔑之词,意在离间君臣,乱我幽州!臣恳请明公彻查流言源头,以正视听!若臣有半分不臣之心,甘受腰斩之刑,以谢天下!” 他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愤,将一个“被流言所困、急于自证清白”的臣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刘虞看着伏在地上的赵宸,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子明快快请起,本牧从未怀疑过你的忠诚。” 他亲自起身,扶起赵宸,拍了拍他的肩膀:“本牧只是……只是老了,胆子也小了。经历过董卓之乱,见过太多背主求荣、拥兵自重之人,心中难免有些顾虑。子明莫怪。” “臣不敢。”赵宸站首身体,脸上还带着一丝“激动”后的潮红。 “好了,不说这些了。”刘虞回到榻上,疲惫地挥了挥手,“你那三策,本牧准了。工坊之事,也依你所言,由你总领,本牧会让田别驾配合你调拨物资。只是……” 他看着赵宸,眼神郑重:“子明,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你都是大汉的臣子,是本牧的属下。你的才华,是大汉之幸,是幽州之幸,切不可……用错了地方。” “臣,谨记明公教诲。”赵宸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走出州牧府时,外面的雪己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赵宸眯了眯眼,方才在书房内的对话,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 刘虞的试探,远比他想象的更首接,也更隐晦。借霍光之事,问权柄之患;借工坊之事,探忠诚之度;最后点破流言,逼他表忠心。这位老谋深算的幽州牧,终究是对他起了忌惮之心。 那句“切不可用错了地方”,既是警告,也是底线。 赵宸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间一片清明。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刘虞之间,那层“君臣相得”的薄纱,己经被悄然揭开。剩下的,是彼此的试探、制衡,以及在乱世中,不得不暂时捆绑在一起的利益。 前路,愈发艰难了。 但他的脚步,却愈发坚定。他抬起头,望向远方,那里是工匠营的方向,隐约能听到铁器撞击的声音,那是属于他的“格物之术”,是他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重铸汉鼎的根基。 无论刘虞的猜忌有多重,这根基,他必须守住,必须壮大。 因为他不仅是赵宸,他还是刘辩,是那个从洛阳宫的血泊中逃出来,发誓要重铸汉室荣光的——少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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