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灯光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冷。陈默絮叨了半天，又仔细跟刘医生交流了张杨的状况，听到医生说“生理指标稳定，精神需要时间康复”才稍稍放心，临走前反复叮嘱张杨好好休息，明天带一帮社团的老伙计来看他。
门被轻轻带上，病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规律的心电监护仪滴滴声，和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朦胧光晕。
张杨躺在病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单调的纹理。白天剧烈的认知冲突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褪去，留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强迫自己梳理，像整理一团纠缠不清的线。
孤儿。地质大学在读研究生。极限运动爱好者。两年前，太行山老君峰攀岩事故，先锋脱落，百米坠落，重伤昏迷成植物人。两年后苏醒。记忆混乱，虚构了一个名为“陈夕”的执念和一个名为“汉末征北大将军张杨”的宏大人生。
逻辑清晰，证据确凿。 医生专业的解释，陈默熟悉到骨子里的言行举止，病房里一切现代化的事物，以及……那个“陈夕”的彻底虚无。 “是啊……只是一场梦……”他低声自语，声音干涩。一场太过真实、太过漫长、也太过刻骨铭心的梦。梦里的热血、誓言、厮杀、离别，此刻想来，带着一种抽离的虚幻感，只剩下心头沉甸甸的、仿佛失去了一整个世界的……怅然。
他翻了个身，想找个舒服点的姿势入睡，让这混乱的一天彻底结束。 就在身体侧过来的瞬间，胸口处传来一个硬物的硌痛感。 很轻微，却很清晰。 张杨的动作猛地顿住。 是什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和疑惑，伸手探入病号服的前襟口袋——那是他昏迷前穿的冲锋衣口袋，衣服被换下，但口袋里的东西似乎被护士清理后放回了病号服。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带着棱角的金属物体。 当他的手指握住那个东西，将其从口袋里掏出来，借着床头微弱的夜灯看清它的轮廓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那是一个……青铜物件。 由两块可以严丝合缝扣合在一起的虎形符节组成。通体覆盖着斑驳的墨绿色铜锈，散发着古老而沉重的气息。符身上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仿佛随时都会碎裂开来。一面，刻着一个古朴苍劲的篆字——“令”！另一面，则是同样风格、却透着森森煞气的“兵”字！
嗡——！
大脑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所有的平静、所有的梳理、所有的“梦境论”，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壶关！
虎符！
白啸！张飞！关羽！徐庶！壶关城头的血与火！征北大将军的旌旗！那道致命的青光！还有……白曦守在城头，那双清澈却无比坚定的眼睛！
“不……不可能……”张杨死死攥着这枚冰冷刺骨的青铜虎符，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的脊背！汉末的记忆，不再是虚幻的梦境，而是如同狂暴的山洪海啸，带着难以言喻的真实感和压迫感，粗暴地、蛮横地再次冲刷、撕裂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认知壁垒！
与白啸在太行山林中搏杀猛虎的惊险！
靖安村初建时的篝火与乡亲淳朴的笑脸！
磐石堡剿灭山匪的责任与沉重！
巨鹿城下，目睹黄巾之乱的震撼与决心！
塞外草原，铁蹄踏破乌桓王庭的豪迈与血腥！
晋阳城下，吕布方天画戟带来的惊世锋芒！
壶关血战中，白曦那手持青冈剑、立于城头浴血奋战的纤细却无比坚韧的身影！
一幕幕，一帧帧，清晰无比，细节丰富，带着血肉的温度，带着厮杀的呐喊，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尤其是白曦……为什么？为什么那张清丽而坚毅的面庞，此刻在记忆中翻滚，竟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隔着云雾般的陌生？
“啊……”张杨痛苦地低吼一声，猛地坐起身，剧烈地喘息。他赤红着双眼，像一头濒临疯狂的困兽。他需要证据！需要打破这噩梦般循环的证据！
他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那是陈默带来的，一部崭新的智能机，帮他插上了他昏迷前的老卡。手指因为激动和混乱而微微颤抖，他笨拙地解锁，点开浏览器。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速敲击： “东汉末年，征北将军，张杨，张定边。” 搜索结果瞬间跳出。
张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点开一条看似权威的百科词条。
词条内容冰冷而简短：
张杨（？—？），字定边。东汉末年人物。曾任壶关令、白马亭候、征北将军。据《后汉书》残卷及部分野史笔记记载，其人骁勇，曾短暂活跃于并州一带，崛起于黄巾之乱。后北征乌桓，联盟讨董。
中平三年（公元186年）左右，于壶关城外遭并州牧丁原伏兵突袭，为其麾下死士所杀。其势力旋即瓦解溃散，未成气候。后世对其事迹记载甚少，多湮没于史海。
死了？ 被丁原的死士所杀？ 死在壶关城外？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不死心地继续搜索： “征北军”，“张杨麾下”，“白啸”，“张飞”，“壶关”……
零散的、片段的信息被挖掘出来，拼凑出一个令人窒息、却又无比符合逻辑的“修正后”的历史轨迹：
……张杨死后，其残部由其结拜二弟白啸等统领，退守壶关。壶关守将白曦（白啸之妹）重伤，后伤重不治身亡。白啸悲愤欲绝，屠尽丁原降卒后，携妹尸身隐遁太行，不知所踪……
……张杨义弟张飞，性情暴烈。张杨死后，其部众多有不服约束者。建安三年，张飞因鞭笞部曲过甚，为帐下将领张达、范强所刺，取其首级投奔江东…… ……张杨所创之征北军，本为并州强军。然主将暴毙，核心将领或死或隐，人心离散。其残存势力虽据有并州、代郡等地一时，终因缺乏强力领袖且树敌过多，在数年间被袁绍、曹操等诸侯逐步蚕食吞并，彻底消亡…… ……三国鼎立之势依旧形成，魏、蜀、吴三分天下。其后司马氏代魏，一统三国，建立晋朝。历史进程，与此前未有张杨出现之记载大体吻合……
“流星……真的只是一颗流星……”张杨看着手机屏幕惨白的光，喃喃自语。一股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他的出现，他的挣扎，他的雄心，他麾下那些鲜活的生命，白曦、白啸、张辽、张飞……他们的热血与牺牲，最终只是历史长河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迅速被奔涌的洪流淹没、抹平，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了一些历史论坛的讨论帖。关于“征北将军张杨”这个昙花一现的人物，争论颇多：
“假使张杨未死于丁原伏杀，以其壶关根基及早期展现的军政才能，未必不能割据一方，甚至影响北方格局！何至于让五胡乱华的悲剧上演？”
“楼上想多了！就算张杨不死，他顶多算个加强版的张燕！袁绍、曹操哪个是省油的灯？他那点家底，迟早被吞掉！历史车轮岂是区区一个张杨能扭转的？”
“历史没有如果！张杨的早逝，恰恰证明了他在那个群雄并起的时代，根基浅薄，气运不足！他的出现，本就是偶然，消失也是必然。他的故事，不过是给乱世增添了微不足道的一笔注脚罢了……”
注脚…… 偶然…… 必然……
这些冰冷的字眼如同刀子，剐在张杨的心上。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无力。他低头，再次凝视着静静躺在掌心的青铜虎符。虎符上的裂痕在手机屏幕的微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碎，化作尘埃。
就在这时！
嗡——！
掌心的虎符毫无征兆地再次震动起来！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青色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从那些细密的裂痕中艰难地渗透出来！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苍凉意志。
一个无声的、模糊却无比坚定的意念，如同涟漪般首接传入张杨的脑海深处： “汝……愿……否……？”
没有具体的言语，只有一股磅礴的、带着无尽血火与责任的询问！是问他还愿不愿意回到那片血雨腥风的土地？是问他是否还愿意承担起那被历史抹去的责任？是问他是否甘心永远做一颗消失的流星，还是……再做一次点燃燎原之火的火种？
刹那间，所有的迷惘、恐惧、对现实的不甘、对历史的无力、对白曦那张熟悉又陌生面庞的揪心……统统被这道微弱却固执的青光点燃、熔铸！
什么狗屁的流星！什么注定的修正！
汉末，还有人在浴血坚守！ 那个名叫白曦的女孩，在修正后的历史里，己经“伤重不治身亡”！
而这一切，都与他的消失息息相关！ 他是征北大将军张杨！他的将士在流血！他守护的人……在死去！
“愿——！！！”
张杨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嘶吼出这个字！没有半分犹豫！他猛地将布满裂痕的青铜虎符狠狠攥紧！五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就在他心意决绝的刹那！
嗤——！
那虎符缝隙中透出的青光骤然暴涨！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刺眼欲盲的青色光芒瞬间吞噬了整个病房！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光芒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如同退潮般猛地收敛、消失！
病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代表心跳的曲线拉成了一条冰冷的首线，发出持续的、单调的“滴————————————————”声。 病床上，空空如也。
……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地刮在张杨的脸上。
他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眩晕感和撕裂般的头痛依旧残留，但身体却不再沉重虚弱。入目的，不再是病房苍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残阳如血，映照着断壁残垣。倒塌的房屋冒着滚滚黑烟，焦黑的木梁横七竖八地插在瓦砾堆上。破碎的旌旗浸泡在暗红的泥泞里，上面模糊地还能辨认出“丁”字和残缺的狼图腾。冰冷的尸体随处可见，穿着各式各样的破旧皮甲，姿态扭曲，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凄厉的嘎嘎声。
这里是……壶关城外！ 正是他与丁原军最后一战，遭遇死士埋伏、被青光吞噬的地方！时间的流逝似乎在这里凝固，战场尚未清理，那焦黑的、浅浅的人形痕迹赫然就在脚边不远处！
张杨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沾染着血迹和尘土的玄甲。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受着掌中紧握着的、触感冰凉而熟悉的佩剑剑柄。力量感重新回到了这具身体，一种久经沙场的敏锐和杀伐之气瞬间充盈西肢百骸。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满目疮痍的战场，投向不远处那座在暮色中巍然矗立的关城。 壶关！他的根基所在！ 城头上，似乎还能看到烟熏火燎的痕迹，破损的垛口如同野兽残缺的牙齿。一面残破却依旧倔强飘扬的赤红色“征北”大纛，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
“回来了……” 张杨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死亡与焦土气息的空气，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钢铁般的决绝。
这一次，历史，休想再轻易抹去他张杨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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