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太师府。金丝楠木梁柱间缭绕着昂贵的苏合沉香,却压不住堂下金甲武士铠甲缝隙里透出的、若有若无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董卓庞大的身躯深陷在紫檀木雕螭龙榻中,一身玄色底绣金螭纹的宽大锦袍,也掩不住那仿佛要挣裂锦缎的贲张肌肉。他面色红润得近乎发紫,松弛的眼袋下,一双浑浊的鹰目偶尔开阖,精光西射,如同假寐的猛虎扫视着自己的领地。粗如胡萝卜的手指间,缓缓碾转着一枚温润剔透的极品田黄玉貔貅镇纸,坚硬温凉的触感似乎能给他带来某种掌控的快意。每当思及棘手之事,那貔貅便在他掌心重重一磕,发出沉闷的“嗒”声,如同敲打在所有聆听者紧绷的心弦上。
堂下幽暗处,侍立着两道身影,如同董卓庞大的阴影里藏匿的毒牙。
左侧一人,李儒。他身形瘦削如竹竿,裹在一身深得近乎墨色的儒衫里,面色蜡黄,颧骨高耸,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首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狭长如刀锋,眼白泛着淡淡的青灰色,瞳孔深处仿佛栖息着两条冰冷的毒蛇,不停扫视着虚空,似乎时刻在寻找猎物最脆弱的命门。他双手拢在袖中,指尖习惯性地着袖内暗藏的、淬过剧毒的鸠羽尖锥。
右侧稍后,是贾诩。他身形并不高大,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角甚至有些磨损的深灰色布袍,与这金碧辉煌的太师府格格不入。面容清癯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读书人的儒雅倦怠,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映照着堂内的烛火人心,却不起半分波澜。腰间悬着一串奇特的佩饰——几枚斑驳古旧的玉算筹,其中一枚明显缺了一角。他微微垂着眼睑,仿佛神游天外,又仿佛将乾坤经纬皆纳入心中那无声的算盘。
“呵呵呵…”董卓低沉的笑声在熏香缭绕的厅堂内滚动,如同闷雷碾过沙砾,“文和啊,你这一手‘怀柔抚民’的法子,当真妙得紧!”他捏着玉貔貅,指向窗外,“瞧瞧这洛阳城,前些日子还恨不得啃老夫的骨头,如今竟给老夫立起生祠来了?一群愚民!还有那蔡邕蔡伯喈,”他语气带着玩味的嘲弄,“骨头硬得能敲鼓了吧?老夫丢给他个大学士的虚衔,再撒点金珠,送几个温顺的美婢伺候着,嘿,如今不也安安稳稳在太学里摇头晃脑教他的圣贤书?那些自命清高的酸儒,唾沫星子都咽回肚子里了!”他语气骤然转冷,玉貔貅在案几上重重一顿!“关外那群披着忠义皮的豺狼,眼珠子怕是要瞪出血了吧?想咬老夫?嘿嘿,连块下嘴的肉皮都找不到!”
笑声敛去,董卓眼中凶戾之光暴涨,死死盯住贾诩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只是…北边那个小狼崽子,张杨!踩着张角的尸骨往上爬,献捷洛阳,赚足了名声!如今盘踞河内、魏郡,拥兵十数万,鹰视狼顾,己成老夫心头大患!”他肥厚的手掌缓缓抬起,在脖颈间做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切割手势,指节发出咔吧轻响,“文和你说…是该把他这块硬骨头挪开,省得硌了老夫的牙?还是…干脆,”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金铁交鸣的刺耳,“连皮带骨,一并嚼碎了咽下去?”
厅堂内落针可闻。李儒袖中的指尖似乎又了一下鸠羽尖锥。贾诩眼帘微抬,目光落在自己袖口一道细微的磨损线上,仿佛在研究世间最精妙的纹路。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温吞,却似淬了寒冰的针,精准地刺入董卓膨胀的杀意漩涡中心:
“太师所求,是一世坐拥九鼎、安享极致的荣华富贵,还是…图那一时屠戮快意、转瞬即逝的烈火烹油?”
“嗯?!”董卓脸上的肥肉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成针尖!玉貔貅被攥得咯吱作响。堂下侍立的金甲武士,呼吸都为之一窒。李儒狭长的眼睛眯得更紧,阴冷的余光扫向贾诩,带着一丝忌惮与审视。
“文和…此言,何解?”董卓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野兽护食般的低吼。
贾诩缓缓抬眼,那深邃的目光终于对上董卓眼中翻腾的暴戾。他仿佛未见其凶焰,依旧平静地剖析:
“太师如今,踞中枢而掌神器(天子),握雄兵而慑西方,此乃立于山巅,俯瞰天下之势。”他微微一顿,话锋如刀锋般一转,“然,山巅之风,最是酷烈。根基未深固,则危如累卵。若此时以雷霆之势诛杀张杨——此人新灭巨寇张角,携泼天之功,拥重兵,据要地,天下瞩目——是何后果?”他语速依旧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锤:
“其一,‘擅杀功臣’之恶名,太师纵有天子诏令,亦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张角乃国贼,诛之有功无罪。”
“其二,袁绍、袁术、曹操等辈,乃至刘表、刘焉等宗室,正苦无‘大义’之名以讨太师。张杨一死,此辈必如嗅血之鬣狗,蜂拥而起,共举‘清君侧,诛国贼’之大纛!彼时,太师纵有西凉铁骑三十万,陷于西面烽火,战则疲于奔命,守则首尾难顾…此非取一世之安,实乃自焚于烈火之上,求一时之快耳。”
贾诩的声音在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董卓那颗被权力烧得滚烫的心脏上。董卓的脸色由红转青,握着玉貔貅的手背青筋暴起,却罕见地没有暴怒咆哮。
此时,李儒阴恻恻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在寂静中响起:“文和洞若观火。然关东群鼠,亦非蠢钝。曹操奸诈多疑,张杨深沉隐忍,袁绍外强中干却好谋无断,袁术冢中枯骨妄自尊大…彼等皆知太师欲行‘驱虎吞狼’之策,岂肯轻易入彀,为太师火中取栗?”
“彼固知我意,然利刃加颈,名器在握,岂容其不争?”贾诩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仿佛早己料到李儒之言。他目光转向董卓,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寒:
“譬如,曹操借破张梁张宝之势,踞颍川,欲吞豫州,己成腹心之患。太师何不以天子之名,加封荆州牧刘表为‘豫州牧’?明诏其‘代天巡狩’,移驻颍川,督豫州军政?”
他看着董卓眼中骤然亮起的、如同发现猎物的猛兽般的光芒,继续道:
“再如张杨,拥河内、魏郡,根基渐固,其势己成。太师可再加封益州牧刘焉为‘冀州牧’,同样‘代天巡狩’,命其北上邺城,总督冀州防务…”
贾诩停顿片刻,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洞悉人性的残酷:“太师试想,刘表、刘焉,名为汉室宗亲,实乃割据枭雄,野心勃勃。得此诏命,岂会视之为虚衔?必视为天赐良机,名正言顺扩张地盘!而曹操、张杨,浴血搏杀方打下根基,岂容他人酣卧榻侧?此乃阳谋!纵彼等看穿此为太师驱虎吞狼、二桃杀三士之策,又能如何?刘表欲入颍川,曹操必拔剑相向!刘焉欲入邺城,张杨定举兵相抗!此为生死之争,非意气之斗!太师高坐洛阳,静观群虎噬咬,待其两败俱伤,再遣一旅偏师,或抚或剿,岂不从容?”他袖袍微微一动,那枚缺角的玉算筹无声地磕碰了一下,仿佛为这计策增添了一笔注脚。
“妙!妙不可言!”董卓猛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的身体因激动而震颤,拍得身前案几砰砰作响!他眼中闪烁着凶残与狂喜交织的光芒,“刘表、刘焉,两个披着羊皮的宗室老狐狸!得此诏令,必然按捺不住!曹操、张杨那两头小狼崽子,岂会甘心让出地盘?咬!让他们狠狠咬!咬得越凶越好!哈哈哈!驱二虎争食,坐收渔利!文和真乃吾之子房!”
李儒眼中寒光闪烁,阴冷的语调适时补充,如同在滚油中浇入一瓢冰水:“太师,文和此计,环环相扣,然张杨此人,尤需重点关照。”
“日前,边关来报,说乌桓趁黄巾暴乱之际大举寇边。你们说让张杨去跟乌丸人打一仗是不是很有意思!”,贾诩笑道,笑得很奸诈。
李儒眼前一亮“此举一石三鸟:其一,北疆苦寒,征途遥远,北伐乌桓必耗其钱粮,损其兵卒,挫其锋芒锐气;其二,将其主力调离中原腹心,远离洛阳及冀州纷争漩涡,使其难以插手刘焉入冀之事;其三…若其拖延推诿,或作战不利,太师便握其‘养寇自重’、‘抗旨不遵’之铁证!届时,或褫夺其职,或调其入京,或…兴王师讨伐,皆名正言顺,天下无话可说!文和,妙啊!”他袖中手指,似乎又捻动了那枚鸠羽尖锥。
“好!好!好!”董卓连赞三声,声震屋瓦,脸上肥肉抖动,眼中凶光与得意几乎要溢出来!他指着贾诩和李儒,如同欣赏两件绝世凶器:“文和文优,皆吾股肱!驱虎吞狼以乱关东,调虎离山以困张杨!环环相扣,步步杀机!纵有苏秦张仪复生,亦不过如此!哈哈哈!”他拿起那枚被盘得温热的田黄貔貅,狠狠攥在掌心,仿佛攥住了天下诸侯的命运咽喉:“就这么办!文优,速拟诏书!加封刘表为豫州牧,刘焉为冀州牧!张杨为征北将军,命张杨…即刻点兵北上,征讨乌桓蹋顿!贻误军机者,斩!”最后一个“斩”字,带着金铁之音,在堂内嗡嗡回响。
贾诩微微躬身,深潭般的眼底,那缕幽光一闪而逝,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瞬息恢复死寂:“诩,谨遵太师钧命。”他悄然退后一步,灰色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堂角熏香的薄雾之中,无声无息,宛如从未存在。只有那枚缺角的玉算筹,在衣袂拂动间,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仿佛在为这即将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棋局,落下最后一枚无声的绝杀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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