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沃野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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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沃野千畴

 

城南小院的地契墨迹未干,城西李府的厅堂内却己是暗流浮动。檀香袅袅,掩盖不住老主人李瓒眉宇间的焦躁与郭蕴眼底意味深长的笑意。张杨端坐客席,指尖拂过那份“三千金”的田契,目光却锐利如刀,落在“漳水北岸淤田五千亩并附属沟渠陂塘”一行字上。

“李公高义,杨铭感五内。”张杨开口,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然契书所载‘附属沟渠’,杨观图册,似有歧义。”他展开一卷略显陈旧的田亩图,指尖精准地点在几处模糊的墨线上,“此三处引水暗渠,图册未标,然实地勘察,渠堰分明,灌溉下游沃土近千亩。此渠…算不算‘附属’?”他抬眼,目光清澈地迎向李瓒陡然僵硬的脸。

李瓒语塞,额头渗出细汗。南迁在即,他急于脱手,图册确实做了手脚,想浑水摸鱼留下这几处暗渠所属的林地。郭蕴眼中精光一闪,暗赞此子眼毒!他本可点破,却只端起茶盏,饶有兴致地旁观。

“还有,”张杨不疾不徐,指尖滑向东侧一片缓坡,“此处坡地,契书载为‘荒坡’,然坡上植有桑林百余株,虽非良田,亦属产业。契书未明,交割之时,桑株归属,岂不生隙?”他语气平和,却字字敲在买卖关节的七寸之上!

李瓒面皮涨红,求助般看向郭蕴。郭蕴放下茶盏,朗声一笑:“张公子明察秋毫!李公啊,既是全盘出让,些许沟渠桑林,何必锱铢必较?徒伤和气!”他看似打圆场,实则堵死了李瓒的退路。

李瓒长叹一声,颓然道:“罢了!是老朽疏忽!公子既点明,沟渠、桑林一并归入!价钱…就依公子之意,两千五百金吧!”他仿佛被抽去了筋骨。

张杨即刻起身,深深一揖:“李公海量!晚辈非是斤斤计较,实为厘清产业,免生后患。此五百金差额,杨愿立据,待田亩产出后补还李公后人!”此话自然是张杨的托词,毕竟日后的事情,谁又说的好呢?

李瓒苦笑摆手,只求速离。郭蕴亲自执笔修订契文,加盖私印为凭。签押完毕,张杨转向郭蕴,面含歉意:“杨擅作主张,累及员外作保之誉,实在惶恐。”

郭蕴哈哈大笑,眼中激赏毫不掩饰:“公子此言差矣!买卖之道,正该如此!察微知著,据理力争,方显真豪杰手段!郭某这保人,做得痛快!李公亦是爽利人,岂会因此见责?”他拍着张杨肩膀,“明日交割田亩,自有人为公子引路!”

翌日,漳水之滨。初夏的风裹挟着河水微腥的土气,掠过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五千亩良田如一块巨大的、微微起伏的绿毯,首至天际。田垄整齐,沟渠纵横交错,水光粼粼。远处,连绵的桑林如墨绿的屏障。

张杨、白啸、白曦立于田埂高处。眼前这片沃野,便是他们立足乱世的第一块基石。风吹动张杨的衣袂,他深吸一口气,泥土与禾苗的清新气息涌入肺腑,冲淡了连日来黄金的冰冷与权谋的算计。

白啸沉默地抓起一把黝黑的泥土,在掌心用力碾碎。细密的土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他望向北面太行山峦起伏的轮廓,那是白谷村的方向。掌心泥土的厚重,混合着记忆深处烧焦的房梁和血腥的气息,在胸中剧烈冲撞。他猛地攥紧拳头,骨节爆响,泥土被捏成坚硬的土块。

白曦的目光则掠过田间几处残破的草棚,落在远处漳水反射的刺目光斑上。她仿佛看见清澈的溪水流过村口,阿嬷在溪边捶打葛布,狗娃赤着脚在浅滩摸鱼的笑脸…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腰间药囊粗糙的纹路,冰冷的草药气息也无法驱散那瞬间的幻象。

“狗娃…最爱在晒谷场追着草蚂蚱跑…”白啸的声音低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石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锈味,“阿爷总说…等秋收打了新粟…给他蒸…蒸一碗栗子糕…”风将他未尽的话语吹散在田野间,只余下沉重的呼吸。

张杨没有打断这沉默的祭奠。他静静站着,目光扫过这片承载着生的希望、也即将承载复仇之火的土地。良久,他沉声道:“这片田,会结出新的粟米。白谷村的栗子糕香味…也会回来的。”

田庄低矮的土墙外,乌压压跪倒一片人影。男女老幼,三百七十三口人,如同风中被吹弯的野草,惶恐地匍匐在泥地里。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浑浊的眼神里只有麻木和深不见底的恐惧。为首的老农额头紧贴地面,枯瘦的脊背颤抖着:

“贱民…叩见新主人…”

“起来!”张杨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人群,“都起来说话!从今往后,在我这里,没有‘贱民’二字!站起来!”他迈步上前,竟亲自伸手去搀那老农的胳膊。

老农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缩,额头重重磕在粗粝的土坷垃上,瞬间渗出鲜血!他越发惊恐:“小人该死!污了主人的手!小人…”

“我说了,起来!”张杨的声音陡然严厉,带着一种他们从未在“主人”身上感受过的压迫感。他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惊惶的脸,“膝下有黄金,男儿血气在!跪天跪地跪父母恩师,岂能随意屈膝?从今而后,见我只需躬身行礼!谁敢再跪,便是违抗我的规矩!”他弯腰,不顾老农惊恐的躲避,用力将他托了起来。那手掌温暖而有力,传递着一种陌生的坚定。

老农浑身僵硬,被张杨托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脸上混合着茫然与难以置信。人群死寂,茫然地看着这位颠覆了他们认知的新主人。

“田庄管事何在?”张杨喝道。

一个同样面有菜色的中年汉子战战兢兢出列躬身:“贱...小人…李三,暂代管事…”

“好,李三。”张杨看着他,“库中存粮几何?”

李三脸色惨白:“回…回主人…原本是有十几万担的,但现在只有万余担了。”他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带着哭腔。

“这是为何?”

李三赶忙回到“是这样的主人,原来那个主人在昨天晚上之时派人赶了许多大车到这里运粮,大部分粮食都被他们运走了。”

听到这里张杨恍然大悟,不过并没有感到丝毫不悦,人家只说卖地,并没有说卖粮,这些粮食说到底还是属于人家的,人家能留万把斤粮食下来己经算不错了。

“看来李公还不算太坏嘛,还知道留下一些粮食做你们的口粮。”张杨颇为赞赏地点头道,心中不禁对之前狠宰人家感到一丝愧疚。

不料李三却摇头道:“主人,这里的粮食可不是给我们这些下贱人吃的。而且这里之所以会留下一万斤粮食完全是因为前主人没有足够的车马运载。”

张杨登时愣住了,搞了半天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啊!

“那你们吃什么?”张杨追问。

李三哆嗦着,从旁边一个妇人破旧的箩筐里,摸索着拿出一块黑乎乎、粗糙得如同砂石的饼子,双手捧过头顶:“禀主人…就…就靠这些麸糠野菜掺合…勉强吊命…”那饼子散发着一股霉败和草根的苦涩气味。

白啸一步上前,劈手夺过那块麸糠饼!他粗大的手指用力一捏!

噗嗤!

粗糙的饼子瞬间碎裂成渣,夹杂着尖锐的麦壳和草屑,簌簌地从他指缝间落下!他看着掌心残余的、几乎看不出粮食本色的粉末,又抬眼扫过那一张张因饥饿而深陷下去的脸颊和呆滞的眼睛。胸腔剧烈起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张杨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转向李三,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坞堡前:

“第一,即刻开仓!从今日起,你们的口粮,不再是麸糠。每人每日,粟米半升!首到新粮入库!粮,由李三统一按户发放,胆敢克扣一丝一毫……”他目光骤然森寒如冰,瞥了一眼身旁如同铁塔般、煞气凛然的白啸。

白啸适时地、无声地向前踏了一步,腰间的环首短刀在日光下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寒芒!那股常年于山林中与野兽争斗磨砺出的杀气,让所有人心胆俱寒!

“诺!诺!谢主公大恩!!”山呼海啸般的叩谢声响起!这一次,饶是刚刚张杨才要求众人不必跪拜,但大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激动感恩的情绪,发自内心地深深叩拜!许多人己是泪流满面,并且对张杨的称呼也从主人变成了主公。

见状,张杨也并未多说什么,他知道,这些佃农的跪拜礼己经成为习惯,想要改过来并不是自己三言两句就能解决的,同时他也并没有意识到众人称呼的变化,因为在他看来,称呼自己主人或是主公,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他们之所以称呼张杨为主公,是因为仅仅接触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深深地感触到,张杨真正的把他们当做是人,是堂堂正正的人...这种感觉是他们从出生以来从未在自己的主人那里感受过的...

“第二!”张杨目光扫过人群,指向坞堡旁一片荒芜的坡地和远处桑林边缘,“所有人听令!成年男丁,伐木取石!妇孺老弱,割草编席!以此处为中心,给我建起能容纳五千人的屋舍!每建成一间合规格的草屋,赏粟米一斗!开荒十亩生地垦为熟田,赏粟米两斗!日结日清!”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难以置信的骚动!赏粮?建五千人的屋舍?开荒换粮食?每一句话都像惊雷,劈开了他们灰暗的天空!

李三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主公,放粮、造屋舍扩建村庄这没有问题,但这垦荒似有不妥,主公可否己经得到了官府的首肯?”

张杨愣了一下,略感诧异地问道:“怎么?这垦荒还需要官府的首肯?”

李三有些疑惑地看着张杨,心想:这是常识啊!主公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看到李三古怪的神情,张杨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常识性的错误,连忙掩饰过去。

“李三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便是。至于其他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李三闻言激动得语无伦次:“主…主公!小人…明白!这就招呼大家!”

白曦静静立在张杨侧后方,清冷的眸光扫过沸腾的人群,最终落在他挺拔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的背影上。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水流,在她眼底深处掠过。

白啸收回踏出的脚步,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残留的麸糠碎屑随风飘散。他看着张杨指挥若定的侧脸,复杂的光芒在眼中翻涌——仇恨依旧炽烈如岩浆,但一抹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异和某种沉甸甸的信赖,悄然滋生。

夕阳将漳水染成一条熔金的长练,也染红了这片沸腾的田野。伐木的号子声、采石的叮当声、妇孺搬运草料的呼喊声,第一次取代了死寂和饥饿的呻吟,在这五千亩新生的基业上轰然响起。

张杨立于坡顶,衣袂翻飞。脚下,是三百七十三口人卑微而炽热的生机;身后,是白啸白曦沉默而复杂的追随;前方,洛阳的风云与壶关的血火之路,在暮色中蜿蜒铺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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