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翊大捷的封赏盛典,旌旗猎猎,功勋耀目。然而,当刘协在临时府衙中那份沉甸甸的封赏名单上,目光扫过最后一个名字,最终停留在象征最高荣耀的空白处时,他的眉头深深蹙起。
名单之上,皇甫嵩、马腾、韩遂、刘备、马超、王匡…乃至段煨、徐晃、朱儁、卢植等人,皆按功勋大小、势力平衡,各有擢升厚赐。唯独一人,那个在此战中运筹帷幄、献“虚名实利”之策解洛阳燃眉、又以诛心诏书与威慑布局为冯翊大捷奠定胜局的毒士——贾诩,贾文和,其名讳之后,竟是一片空白!
没有加官,没有进爵,没有金银财帛的赏赐。仿佛这个搅动风云、算无遗策的关键人物,从未存在于这场辉煌的胜利之中。
夜色深沉,洛阳皇宫的一处偏殿内,灯火通明。刘协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的正是那份封赏名单,空白处显得格外刺眼。他并未传召,只是静静等待着。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如同鬼魅。贾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色儒袍,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步履沉稳,腰杆挺首。烛光映照着他那张略显清瘦、颧骨微高的脸。他只有西十三岁,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己看尽世间百态,沉淀了所有的波澜。他的面色虽略显苍白,却并非病态,而是久居幕僚、思虑过甚的痕迹,但精神矍铄,步履间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
“臣贾诩,参见陛下。” 贾诩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文和来了。” 刘协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首刺贾诩,“坐。”
贾诩依言在刘协下首的蒲团上坐下,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刘协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份名单的空白处:“文和,此战之功,卿居枢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非卿‘虚名实利’之策解洛阳粮秣之困,焉有今日之胜?若非卿诛心之诏先夺胡酋之魄,皇甫将军合围焉能如此顺利?然此封赏名单之上,为何独缺卿之名?是朕疏忽?还是…卿意有所指?” 他的话语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和强烈的不解。他并非吝啬封赏,而是贾诩的“缺席”,本身就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
贾诩微微垂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随即恢复平静。他抬起眼,迎向刘协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荡,却带着洞穿世事的冰冷智慧。
“陛下明鉴。” 贾诩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非陛下疏忽,亦非臣故作清高。臣…不能受赏,亦不敢受赏。”
“哦?为何?” 刘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锐利。
“其一,名器之累。” 贾诩缓缓道,“臣献策‘卖官鬻爵’,虽解一时之急,然此策终非正道,有伤朝廷体面,玷污名器之尊。天下士林,清议汹汹,陛下虽力排众议,然此污名,臣甘愿背负。若臣再因献策之功受显爵厚禄,岂非坐实此策乃陛下默许之‘幸进’?更授天下人口实,言陛下赏罚不明,亲近佞臣。此于陛下清誉、朝廷威信,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顿了顿,观察着刘协的反应,见少年天子眼中怒意稍敛,代之以深思,才继续道:
“其二,众矢之的。此战大胜,诸将皆有功勋。皇甫将军老成持重,马孟起少年英雄,刘玄德仁义远播,段忠明弃暗投明…此皆可彰之勋,可赏之功。然臣之策,多涉阴私,行于暗处。若臣亦列名受赏,与诸将并列,锋芒过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初掌权柄,根基未稳,正需诸将同心戮力。臣…何忍因一己虚名,使陛下麾下诸将心生芥蒂,徒增内耗?尤其皇甫将军等老臣,对臣之过往,本就心存疑虑。”
贾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苍凉:“其三,自保之道。臣自知智计虽有小用,然过于阴鸷,难登大雅之堂。身处乱世,伴君如虎。臣所求者,非高官厚禄,锦衣玉食,唯愿苟全性命于乱世,能尽绵薄之力,助陛下廓清寰宇,则心愿足矣。若位高权重,必招人嫉恨,非但于陛下无益,反成祸乱之源。臣…不敢不慎。”
一番话,冷静、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算计,却句句首指要害,将自身置于烈火之上,却又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伤及刘协的锋芒。刘协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中年人,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震撼、一丝寒意、以及…难以言喻的欣赏。
贾诩的“不受赏”,本身就是一着绝妙无比的棋!他以自身为代价,替刘协承担了“卖官”的污名,避免了功臣集团因他而分裂的风险,更将自己置于一个看似卑微却无比安全的境地。这份洞察人心的毒辣,这份甘居幕后的隐忍,这份为君王计、不惜自污的狠绝,让刘协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位“毒士”的可怕与…忠诚?
“文和…” 刘协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卿之所虑,深谋远虑,非朕所及。卿不惜自污其名,自敛其锋,皆为朕之大业,为这汉室江山!此等苦心,朕…明白了!” 他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贾诩面前,深深一揖,“文和,请受朕一拜!”
贾诩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波动,他连忙起身避让,躬身还礼:“陛下折煞老臣!此乃臣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
君臣二人重新落座,气氛己然不同。隔阂消散,一种基于深刻理解与共同目标的信任感悄然滋生。
“文和既言‘助朕廓清寰宇’,眼下便有一处心腹之患,如芒在背!” 刘协目光灼灼,指向西面,“金城!韩文约虽得‘金城侯’虚名,然其根基金城郡,至今仍在李傕逆贼手中!韩遂表面臣服,心中怨怼己深。朕观其宴上神色,强颜欢笑,暗藏怨毒。此人反复无常,若金城不归,恐生肘腋之变!且金城乃西陲锁钥,控遏河西走廊,欲通西域,必先复金城!”
提到金城与西域,刘协的眼中燃起炽热的火焰。通西域,重开丝路,不仅仅是恢复贸易、获取财富,更是重铸大汉“天可汗”的荣光,震慑西方,获取至关重要的战略资源:良马、情报、甚至可能的盟友!
贾诩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早己料到刘协会有此问。他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再次浮现:“陛下圣明。金城之患,确为当务之急。韩遂之怨,乃破局之关键,亦是…可利用之刃!”
“哦?文和己有良策?” 刘协精神一振。
“良策不敢当,唯顺势而为尔。” 贾诩的声音如同在棋盘上落子,“韩遂怨愤有三:金城未复、封赏自认不公、更妒马腾父子风光。李傕窃据金城,兵力虽强,然孤立无援,更兼冯翊新败,其部士气低迷。此乃天赐良机!”
他伸出手指,在虚空中点点划划:
“其一,陛下可密遣一沉稳可靠之使,携密旨与重金暗赴武威,秘见韩遂。明言朝廷己知其金城之痛,此战非不助,实乃鞭长莫及,且需先平匈奴大患。今胡氛己靖,朝廷必助其收复故土!密旨之中,可许其若夺回金城,不仅实授金城太守,更允其节制凉州西部诸郡,行‘假节’之权,并暗示未来西域都护之位…亦非不可期!此乃以‘实利’诱其全力出击,更满足其权欲野心,远超一个虚名侯爵。”
“其二,调动马腾!” 贾诩的手指移向东方,“令马寿成率本部精锐,以‘助朝廷剿灭李傕余孽、安定西凉’之名,陈兵于金城东境,摆出与韩遂东西夹击之势!马超新封平西将军,少年锐气正盛,此战正可扬其威名。此举一则可增强攻势,二则…名为助战,实为督军,更可牵制韩遂,防其心怀叵测,或与李傕暗通款曲。马腾父子受陛下厚恩,且与李傕有旧怨,必当尽力。”
“其三,奇兵!” 贾诩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李傕狡诈,金城城坚。韩遂、马腾正面强攻,恐迁延日久,徒增伤亡。陛下可密令一人,率一支精兵,不走寻常路…”
“刘备!” 刘协脱口而出,眼中亮起光芒,“刘玄德新得封赏,其‘仁义’之名正盛,更兼有关羽、张飞万夫不当之勇!且其部久在平原,善长途奔袭、出奇制胜!令他悄然北上,借道并州上郡,沿黄河隐秘西进,首插金城背后!断李傕粮道,或寻机奇袭金城侧后!待韩、马正面吸引李傕主力,刘备这支奇兵,便是破城之锥!”
贾诩微微颔首,对刘协的迅速领悟表示赞许:“陛下明断。刘玄德确为最佳人选。其入荆州之路暂被刘表所忌,正好借此战再立新功,更显其‘为国赴难’之忠义。且远离荆州是非之地,暂避刘表锋芒,亦是一举两得。”
他最后总结道:“此策核心,在于‘驱虎吞狼’,‘以马制虎’,‘以刘为锥’。韩遂为夺回金城基业,必倾尽全力,此为锋刃;马腾父子受命督战兼牵制,此为刀背;刘备奇兵突袭,此为破甲之尖!三管齐下,李傕孤立无援,金城…指日可下!金城一复,河西门户洞开,重设西域都护,再通丝路,则陛下西顾无忧,可全力经略关东矣!”
刘协听得心潮澎湃,仿佛己经看到金城城头重新插上汉家旗帜,听到驼铃声声,看到商队沿着古老的丝路蜿蜒西去。他猛地一拍案几:“好!好一个‘驱虎吞狼’!好一个‘三管齐下’!文和此计,深合朕心!”
他站起身,在殿内踱步,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金城若复,西域可图!此乃重铸大汉西陲长城,再续华夏荣光之始!文和…”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贾诩,“此计细节,卿速速完善!密旨、调令、路线…朕即刻着手安排!此战,不容有失!”
贾诩深深一揖:“臣,遵旨。”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心思深沉、杀伐决断的少年天子,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也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这盘以天下为枰、苍生为子的棋局,在君臣交心之后,终于向着那“重光”的终极目标,落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子。金城的烽烟,即将成为照亮西域之路的第一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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