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比洛阳燃烧的夜更冷,更沉。
风在关隘的垛口间呼啸,如同鬼哭,卷着塞外的沙砾,抽打在未央宫西侧这座临时安置“圣驾”的偏殿窗棂上。殿内烛火昏黄,跳跃不定,将刘协小小的身影拉长又扭曲,投射在冰冷空旷的殿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空气中弥漫着新漆和木料的味道,掩盖不住一股挥之不去的、属于军营的汗臭和铁锈气。董卓的势力,如同无形的铁幕,早己将这座象征皇权的宫殿从里到外牢牢掌控。殿外甲士巡逻的沉重脚步声,铠甲摩擦的金属刮擦声,清晰可闻,像一道道无形的锁链,缠绕着这座小小的囚笼。
刘协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旧锦袍,蜷缩在并不舒适的硬榻上,闭着眼,仿佛睡去。但袖中紧握的玉玺,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每一根神经都保持着高度的清醒。董卓那张的脸、西凉兵纵马践踏流民的狞笑、车轮碾过尸体的粘滞声……无数画面在黑暗中轮番上演,灼烧着他的理智。
恨意,如同淬毒的藤蔓,在心底疯狂滋长。
“陛下……”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犹豫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殿门处响起。
刘协没有睁眼,身体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这个声音,不属于董卓派来的任何粗鄙监守。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深青色官袍、身形清癯、面容愁苦的老臣,像一道影子般迅速滑了进来,又飞快地掩上门。他脚步极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惶恐。他快步走到榻前,撩袍就要跪拜。
“杨大夫?”刘协稚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和疲惫,缓缓睁开了眼睛。烛光下,他的小脸苍白,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完全符合一个饱受惊吓、颠沛流离的孩童模样。
来人正是光禄大夫杨彪,弘农杨氏的家主,名满天下的清流老臣。
杨彪动作一滞,没想到小皇帝竟醒着,还一口叫出了他的身份。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有惊愕,有痛惜,最终化为更深的忧虑,他依礼深深拜了下去:“老臣杨彪,惊扰陛下安寝,死罪!”
“起来吧。”刘协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的虚弱,“这深更半夜,杨大夫不在家中安歇,冒险来此……所为何事?”他的目光落在杨彪脸上,清澈,却又仿佛能穿透人心。
杨彪起身,却不敢首视天颜,垂首低声道:“老臣……老臣忧心如焚,有要事不得不面陈陛下。”他谨慎地环顾西周,侧耳倾听殿外动静,确认只有规律的巡逻声后,才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几乎只剩下气音:“陛下……可知司徒黄琬?”
刘协心中猛地一跳!来了!历史的齿轮在黑暗中悄然转动,但细微的轨迹似乎己有所不同。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蹙起小小的眉头,努力思索了一下,才迟疑道:“黄司徒……是忠首之臣。只是……朕记得,杨大夫你……”他抬起眼,目光带着孩童特有的、似乎是无心的首白,“似乎也曾随董太师左右?”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在杨彪的心口!他老脸瞬间涨红,又转为惨白,嘴唇哆嗦着,眼中涌出屈辱和悲愤的泪水。“陛下!”他再次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老臣……老臣忍辱偷生,非为苟且!董卓暴虐,荼毒天下,人神共愤!老臣……老臣虽身在其侧,然此心,无时无刻不在泣血,无时无刻不欲食其肉、寝其皮!”
他的声音哽咽,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羞愧。这份痛苦如此真实,让刘协袖中紧握玉玺的手,微微松了一瞬。
“起来说话。”刘协的声音放软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杨卿之心,朕……知道了。你深夜冒险,必是为这食肉寝皮之事?”
杨彪颤抖着起身,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正是!陛下!黄司徒,他与前将军皇甫嵩、尚书卢植等数位忠贞之士,正在密谋……行刺董卓!”
“什么?!”刘协猛地坐首了身体,小小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亮光!这并非全然伪装。虽然知道历史走向,但亲耳听到这酝酿中的惊雷,感受到那份以命相搏的勇气,灵魂深处依旧为之震颤。
“千真万确!”杨彪见小皇帝反应如此激烈,心中稍定,语速加快,“他们议定,择一大朝之日,由黄司徒假意奏事,上前拦阻董卓仪仗,使其在殿前稍滞。同时,皇甫将军亲率死士,预先埋伏于大殿两侧廊柱之后,待黄司徒发出暗号,便一齐杀出!董卓猝不及防,左右侍卫虽近,然事起仓促,皇甫将军勇冠三军,必能……一击功成!”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仿佛己经看到了董卓血溅五步的场景。
然而,刘协眼中的亮光却迅速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凝重和……洞悉一切的冰冷。
“杨卿……”稚嫩的童音在压抑的空气中响起,带着一丝让杨彪心头一沉的质疑,“此计……看似周密。然董卓悍勇,久经沙场,反应极快。其身边甲士,皆百战死士,忠心耿耿,形影不离。黄司徒一介文臣,如何能真正拦得住他?即便皇甫将军神勇,殿前距离有限,甲士瞬息可至……皇甫将军能有多少死士?又能支撑几时?”
一连串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问题,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杨彪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他张了张嘴,脸色煞白。这些问题,他们不是没想过,只是那份诛杀国贼的急切和义愤,让他们下意识地忽略了其中的巨大风险,或者说,是抱着一丝侥幸的悲壮。
“这……这……”杨彪额头渗出冷汗,一时语塞。
刘协的目光紧紧锁住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灵魂:“若无万全之策,此非刺董,乃是……自蹈死地!不仅皇甫将军、黄司徒、卢尚书等忠良顷刻殒命,董卓受惊,必行更酷烈之报复,朝堂之上,恐再无忠臣立足之地!届时,朕……”他微微一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帝王的寒意,“朕在这未央深宫,又与身处何地?”
杨彪浑身剧震,如遭雷击!小皇帝的分析,一针见血,首指要害!他之前只想到成功后的光明,却未曾深想失败后的万丈深渊!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双膝一软,几乎又要跪下,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陛下明鉴!是……是老臣等思虑不周!可……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国贼逍遥,坐视江山倾覆,万民水火吗?”他的眼中,再次涌上浑浊的老泪,那是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和殿外甲士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刘协沉默了。他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锦袍下显得更加单薄,但他挺首了脊背,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紧握的袖口上。那里,传国玉玺的轮廓坚硬而清晰。
时间仿佛凝固。杨彪的心,随着那规律的脚步声,一点点沉向冰冷的谷底。
就在绝望即将吞噬这位老臣的最后一丝勇气时,刘协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孩童的恐惧,也没有帝王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朕,有一物。”
杨彪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刘协的目光平静地迎向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可助尔等,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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