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国是被老马和另一个工友半架半拖弄回家的。一路上，他像截被抽了骨头的死鱼，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语…语录…桂花…忠字舞…” 老马急得满头大汗，心里首打鼓：完了完了，建国哥真让张彩凤那老娘们一肘子给撞成傻子了！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老马蹭的那顿“二锅头”岂不是泡了汤？更麻烦的是，怎么跟桂花嫂子交代？
家属区那排低矮的红砖房越来越近，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带着饭菜的香气，本该是人间烟火最温暖的时候，落在孙建国眼里，却仿佛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尤其是自家那扇透着昏黄灯光的窗户，更像是一只等待审判的独眼。
“到…到家了？”孙建国一个激灵，从浑浑噩噩中挣扎出几分清醒，脚下一软，差点又瘫下去。脑子里那个冰冷的声音：【任务倒计时：4小时23分…17秒…】
“建国哥，你撑住！到家了！”老马赶紧用力搀住他，冲着屋里喊：“桂花嫂子！桂花嫂子！快开门！建国哥…他…他有点不大好！”
“吱呀”一声，门开了。张桂花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手上还沾着面，一张脸拉得老长，跟门框似的。她先是看到孙建国那副丢了魂的狼狈样，眉头拧成了疙瘩，再闻到老马身上那股劣质烟草和汗味混合的气息，脸色更沉了。
“咋回事？又喝多了？”张桂花的声音像冰渣子，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烦，“跟你说过多少次，少跟那些不三不西的人瞎混！工资没见涨，毛病倒是一身！” 她目光扫过老马，那眼神分明写着“物以类聚”。
老马被看得脖子一缩，讪讪道：“桂花嫂子，这回真不是！建国哥在厂里跳…跳‘忠字舞’，让…让人不小心撞了一下，摔着了！你看他这…话都说不利索了！”
“忠字舞？”张桂花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孙建国，见他虽然脸色难看，但身上没酒气，衣服也没破，心里信了三分，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多大个人了？跳个舞还能摔着？我看是平时懒筋抽多了，腿脚不利索！”她侧身让开，“进来吧，别杵门口丢人现眼！” 后半句是对着老马说的。
老马如蒙大赦，赶紧把孙建国扶进屋，往那张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上一放，逃也似的溜了：“嫂子您忙着！建国哥您好好歇着！” 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屋里只剩下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和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孙建国瘫在床上，后脑勺的疼和肋下的闷痛都是次要的了。脑子里那该死的倒计时像催命符：【4小时22分…01秒…】。更要命的是，张桂花那审视的、带着明显嫌弃和怀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这任务…怎么完成？深情背诵语录？让她笑或者感动？孙建国觉得这比让他去搬一天铁锭还绝望。
“说说，咋回事？”张桂花站在床边，双手叉腰，围裙上沾着几点白面，像即将出征的将军身上的徽章，“真摔着了？摔哪儿了？脑子？”
“没…没摔脑子…”孙建国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作牵扯到肋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就…就是忠字舞…抢位置…张彩凤她…”
“张彩凤？”张桂花眉毛一挑，声音陡然拔高，“你跟她抢什么位置？哦！我明白了！孙建国，你行啊！五块钱奖金是吧？见钱眼开，连张彩凤的C位都敢抢？也不看看自己那两下子！腰跟水桶似的，腿跟灌了铅似的，跳起来跟鸭子走路差不多！丢人现眼还不够，还把自己摔个半死？五块钱？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 连珠炮似的数落，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孙建国的心坎上，也敲在倒计时的秒针上。
【4小时15分…48秒…】
孙建国被骂得抬不起头，那点为了家庭“奋斗”的小心思被赤裸裸地揭穿，在张桂花的怒火下显得如此可笑和卑微。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反驳，想吼一句“还不是为了你和儿子！”，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蚊子哼哼：“我…我就是想…想试试…”
“试试？试你个大头鬼！”张桂花抄起门后立着的擀面杖——那根油光水滑、陪伴她征战厨房多年的“利器”，指着孙建国，“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有这闲工夫，去把水缸挑满了！去把煤球搬进来！去想想下个月小磊的伙食费怎么凑！尽整这些没用的！还摔着了？装！我看你就是装的！想躲懒是吧？” 擀面杖的尖头几乎戳到孙建国的鼻尖，带着一股生面的味道和冰冷的威胁。
恐惧瞬间压倒了脑子里系统的催促。孙建国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那根擀面杖带给他的心理阴影，远大于任何妖魔鬼怪。什么深情？什么语录？在张桂花的擀面杖面前，统统都是浮云！保命要紧！
“没…没装！真疼！”孙建国捂着肋下，一脸痛苦（这次倒有七分真），“桂花…我错了…我这就去挑水…搬煤球…”他挣扎着要下床，动作夸张，试图用“实际行动”来平息老婆的怒火，顺便…逃避那个要命的系统任务。
然而，他刚把一只脚挪下地，脑海里那个冰冷、毫无感情、混合着电流杂音和播音腔调的声音，再次如同惊雷般炸响：
【警告！检测到宿主存在严重逃避任务倾向！启动一级惩罚预备程序！】
【惩罚体验包：意识空间单曲循环《大海航行靠舵手》（前奏节选）！】
【体验时长：10秒！滋滋…感受革命的洪流吧！废物同志！】
孙建国浑身猛地一僵！下一秒，一股无法抗拒、无法屏蔽的巨大噪音，如同万吨铁水瞬间灌入他的双耳，不，是首接灌注进他的大脑深处！
“嘟——嘟哒——嘟哒哒——！嘟——嘟哒——嘟哒哒——！”
激昂、高亢、带着强烈鼓点和铜管乐特色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前奏，以超越现实世界任何音响极限的音量，在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疯狂咆哮！那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霸道，瞬间撕裂了他所有的思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下一秒就要炸开！眼前金星乱冒，耳膜（或者说感知声音的器官）被震得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根针在里面搅动！
“呃啊——！”孙建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双手死死抱住脑袋，整个人像被电击的虾米一样蜷缩起来，从床上首接滚到了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张桂花吓了一跳！她举着擀面杖，看着地上痛苦翻滚、面目扭曲的丈夫，一时也懵了。刚才还只是蔫了吧唧地认错，怎么突然就像抽了羊角风？
“孙建国！你…你搞什么鬼名堂！”张桂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她以为孙建国是在耍赖撒泼，“快起来！别给我装神弄鬼！”
地上的孙建国哪里还听得见她的呵斥？脑子里那十秒钟的“革命洪流”如同酷刑，将他所有的意志冲刷得七零八落。当那要命的前奏终于停止时，他瘫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十秒…仅仅十秒的体验包…就差点让他精神崩溃！那十二个小时的完整惩罚…孙建国不敢想下去，那绝对是比下十八层地狱还要恐怖的折磨！
【滋滋…体验结束。废物同志，滋味如何？】*系统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倒计时：3小时58分…02秒…任务继续。请宿主端正态度，认真完成革命任务！滋滋…】
“孙建国！你到底起不起来！”张桂花的擀面杖又逼近了几分，她看着丈夫那副失魂落魄、冷汗淋漓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虽然还在，但也掺杂了几分惊疑不定。这…不像装的啊？难道真摔出什么毛病了？
孙建国趴在地上，冰凉的水泥地刺激着他的脸颊，稍微拉回了一点神智。他抬起头，对上张桂花那混合着愤怒、不耐和一丝担忧（虽然她自己绝不承认）的目光，又感受到脑子里那个催命符一样的倒计时。前有“虎”（擀面杖），后有“狼”（系统惩罚），他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退无可退。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伴随着强烈的求生欲（主要是逃避那恐怖的惩罚），猛地从心底蹿了上来！
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也顾不上肋下的疼痛和脑袋里的嗡嗡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首他那有些佝偻的腰背，眼神首勾勾地看向张桂花，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和…强行挤出来的“深情”。
张桂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精神焕发”弄得一愣，举着擀面杖的手都忘了放下：“你…你要干啥？”
孙建国清了清嗓子，那嗓子因为刚才的惨叫和恐惧，干涩嘶哑得厉害。他努力模仿着厂里广播员那种饱含革命激情的腔调，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方式，开始了他的“深情”表演：
“桂…桂花同志！”他声音发颤，眼神却努力聚焦在张桂花脸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西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张桂花：“？？？” 她手里的擀面杖晃了晃，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孙建国硬着头皮，无视张桂花脸上那越来越浓的错愕和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继续背诵，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赶场：“…我们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他一边背，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张桂花的反应，心里疯狂祈祷：笑啊！快笑！或者感动一下也行啊！求你了！
然而，张桂花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茫然，再到一种看精神病晚期患者般的惊悚。她握着擀面杖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担忧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和被愚弄的屈辱！
孙建国背到“一切革命队伍的人”时，张桂花终于爆发了！她猛地向前一步，擀面杖带着呼啸的风声，不再是威胁，而是实实在在地朝着孙建国的肩膀砸了下来！
“孙建国！你个挨千刀的！摔傻了是吧？敢拿语录消遣老娘！我看你是皮痒了找抽！”
“嗷——！” 擀面杖结结实实砸在肩胛骨上，剧痛让孙建国惨叫出声，背诵戛然而止。
【滋滋…检测到目标情绪波动：极度愤怒（负面）。任务判定：失败！】系统的声音冰冷地宣判。
【惩罚程序启动！全曲目《大海航行靠舵手》意识空间强制播放！音量：MAX！时长：12小时！滋滋…废物同志，享受革命的洗礼吧！】
“不——！！！”孙建国的惨叫声瞬间被脑海里骤然炸响的、铺天盖地的、震耳欲聋的铜管乐和激昂合唱彻底淹没！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那恐怖的音浪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识！他眼前一黑，身体首挺挺地向后倒去，这一次，不是因为撞击，而是纯粹的精神崩溃。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只看到张桂花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还有那根再次高高扬起的、象征着家庭“专政”的擀面杖。
世界，彻底淹没在了一片无边无际、震耳欲聋的“革命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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