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李卫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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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李卫的抉择

 

江宁织造府的书房,被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包裹着,湿气好像能钻进紫檀木的纹理里。几盏宫灯亮着,光晕昏黄,照得满屋子的富贵气有点发闷。

李卫没穿那身显眼的仙鹤官服,只套了件半旧的靛蓝绸袍,坐在宽大的黄花梨书案后面。他背挺得首,可整个人绷得像拉满的弓。桌上堆的公文账本都被他扫到一边去了,就剩一张薄薄的纸,平平整整地摊在正当中。纸上字不多,写得也潦草,可李卫的眼珠子像是被钉在了纸面末尾——那里只有两个墨色深重、力透纸背的字:

“瘸,樵。”

就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儿一哆嗦。他放在腿上的手,指甲不知不觉就掐进了肉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管家李福端着个托盘,上面一碗参汤冒着热气。他踮着脚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老爷,雨气重,伤身。您……喝口热汤吧?”他把碗轻轻搁在桌角,眼皮子飞快地撩了一下那张纸,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又垂下了头。

李卫像是没听见,眼睛还盯着那三个字。过了好一阵,他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那眼神空落落的,看得李福后脖颈发凉。

“李福啊,”李卫的声音哑得像是砂纸磨过,“你说,咱这江宁织造的位子,稳当不稳?”

李福一愣,腰弯得更低了:“老爷您圣眷正隆,位高权重,自然是稳如泰山的……”

“泰山?”李卫嘴角扯了一下,像是笑,又像哭,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他目光从纸上挪开,望向窗外黑沉沉的雨夜,声音轻飘飘的,像自言自语:“老李啊,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咱们这些人,看着风光,其实就是棵大树上挂着的叶子。”

李福心里猛地一紧,大气不敢出。这话,他隐约听老爷提过,似乎……是跟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说的。

“叶子……”李卫喃喃着,视线又落回那“瘸,樵”二字上,眼神复杂得像是打翻了的五味瓶,敬畏、害怕,还有股说不出的悲凉混在一块儿,“树要是倒了……叶子,也就跟着烂在泥里了,啥也不是。” 这话,当年他在雍王府的门房里,冻得跟三孙子似的,对那个眼神亮得像刀子、腿脚不利索的先生说过。那时候,先生看着他,笑着说了句:“孺子可教也!”

那声“孺子可教也”,像根针,现在扎得他生疼。先生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人害怕,也聪明得……让那棵大树觉得不安稳。

“活路……”李卫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带着股被困住的野兽般的急迫,“你给过我活路!把我从烂泥坑里拉出来,教会我怎么在这棵树上挂稳了!可你的活路……”他“腾”地站起来,靛蓝袍子带起一阵风,一把抓起那张纸,手指头捏得纸都变形了,声音又猛地低下去,充满了痛苦,“你的活路在哪儿?我能给你吗?我敢给你吗?!”

他像头拉磨的驴,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来回转圈,步子又快又重。灯影被他搅得乱晃,墙上映出他狂躁的影子,张牙舞爪。

“老爷!”李福吓得“扑通”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您……您千万想清楚啊!”

李卫的脚步猛地钉在地上,背对着李福,肩膀一耸一耸的。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幕,瞬间照亮了他僵硬的背影,紧跟着“咔嚓”一个炸雷,震得窗户纸嗡嗡响,桌上的茶碗盖儿都跳了一下。

雷声滚过去,书房里死一样的静,只剩下窗外没完没了的雨声。

李卫慢慢地、慢慢地转回身。脸上那股子狂躁、痛苦,像潮水一样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让人心头发冷的平静。那是认命了,也是看透了。他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个黄铜火盆,盆底还有几块没烧透的银霜炭,闪着点微弱、快死透的红光。

他抄起冰冷的火钳,扒拉了一下炭灰,几点火星子蹦起来,闪了一下就灭了,映着他那张没一点表情的脸,也映着他眼里最后那点属于“李混混”的光亮,彻底熄了。

他走回书桌,拿起那张纸。纸上的墨字,那个县名,那个山坳,那刺眼的“瘸,樵”,现在在他眼里,不再是恩师的下落,而是能把他从这棵大树上扯下来摔死的藤蔓。先生教会了他怎么做一片叶子,现在,他得亲手砍断这藤蔓,就为了……能在树上多挂一会儿。

他再没看那纸一眼,蹲下身,把它悬在了那点微弱的炭火上方。

橘红的火苗子立刻舔上了纸边。焦黄迅速蔓延,墨字在火里扭着、糊着、变着形。那“瘸,樵”俩字,像是被火活活烧着,蜷缩着,消失了。

李卫的手,稳得吓人。他就那么蹲着,看着,看着那火苗子怎么一点一点、不容商量地吞掉那个山坳,吞掉那个拄着棍子的影子,吞掉那句沉甸甸的“开窍了”的期许。

“嗤……”

纸彻底烧成了一个小火团,亮了一下,挣扎着,发出细微的、像是最后叹息的声音。火光映在李卫深不见底的眼珠子里,没一点温度,只有一片冰凉的死寂。火灭了,剩下几片蜷曲发黑的纸灰,轻飘飘地掉进了盆底的冷灰里。

一股焦糊味儿散开来,很快就被窗外灌进来的、带着土腥气的冷雨味儿冲散了,没了。

李卫还蹲在那儿,盯着火盆里那点新添的、黑乎乎的灰。过了好久,他才像是耗干了力气,慢慢站起来。动作有点僵,像是背着千斤重担。

“李福。”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调子,甚至还带着点忙活完的累,“起来吧。”

“嗻……嗻!”李福像是捡了条命,赶紧爬起来,后背的衣裳都汗透了。

“打水,换衣裳。”李卫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起伏,“天快亮了,去行辕。春蚕的丝税,该点清楚了。一个铜板……都不能差。” 最后这句,是封疆大吏的冷硬腔调。

“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备!”李福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沉甸甸的门。

书房里,又只剩下死寂,和窗外没完没了的雨声。李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又冷又湿的风裹着雨丝,劈头盖脸打在他脸上。他望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黑,远处府门口灯笼的光,在雨幕里化成一团模糊昏黄的光晕。

他慢慢抬起右手,看着刚才拿纸的手指头。指尖上好像还留着点炭火的温热,又像是那纸烧完前最后一点挣扎的温度。他慢慢地、非常慢地蜷起手指,把掌心那点微弱的热气,连同那个山坳,那个他曾经当神一样敬着的人,还有那个“开窍了”的小子心里最后一点念想,死死地、冰冷地攥在了手心里。

窗外,江南的冷雨,下得又密又急,无声无息。一片被雨水打下来的叶子,湿漉漉地粘在窗棂子上,在昏黄的灯光底下,显得那么小,那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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