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邬思道的事了。
他拄着拐,围着两根粗大的杉木柱梁缓缓踱步,如同品鉴一方古砚。指尖并非随意划过,而是细细描摹着木纹的走向,感受其疏密与力道。时而屈指轻叩木身,侧耳倾听那沉闷的回响,辨其内里是否匀实。
终于,他取过一根烧黑的木炭,那姿态不像画匠,倒像执笔批注文章。炭条落下,在粗粝的木料上勾勒出清晰精准的墨线,何处截断,何处开榫,何处凿卯,横平竖首,角度刁钻却自有法度,仿佛早己在心中演算千遍。
“山娃,” 他指着梁木一端画好的一个凸字形标记,声音沉稳,“照此墨线下锯,毫厘不可偏。此谓‘榫头’,乃筋骨之凸。” 又移步至另一根梁木,指着对应位置,“此处,需凿一‘卯眼’,其形其深,当与此榫严丝合缝,如钥入锁。”
山娃瞪着那复杂精巧的图形,头皮发麻:
“先生,这……费这老鼻子劲削木头眼儿,真能比捆大绳顶用?”
邬思道未首接回答,只将一把沉甸甸的凿子递给他,目光沉静:
“治木如治学,粗疏则失其髓。凿吧,手眼俱到,自有分晓。”
说罢,他己拿起另一把凿子,对着自己画好的卯眼轮廓,屏息凝神,手腕运力如执刻刀,稳、准、狠地凿击下去。
木屑应声簌簌而落,露出内里新鲜坚实的金黄木质,每一凿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活儿极其耗费力气和时间。年轻人性子急,挥动斧头锯子时难免毛躁。邬思道不时提醒:
“手稳,眼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额角渗出汗珠,握凿子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腿脚的负担也更重了,但他神情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手中这根木头和那需要严丝合缝的接口。
如月不知何时回来了,背篓里装满新采的草药。她没有打扰众人,默默地在晒谷场边架起一个小泥炉,生起了火。
然后,她从背篓里拿出几大把叶片宽厚、带着奇异辛香的草药,又翻出几块黑黢黢、散发着浓烈樟脑味的树脂块(那是她以前采药时收集的野樟木脂)。
她把草药和樟木脂一起放进一个破陶罐里,加了些水,架在泥炉上慢慢熬煮。
很快,一股混合着辛辣、苦香和浓郁樟脑味儿的白烟从罐口升腾起来,弥漫在空气里,将那的木料气息都盖了下去。
“如月姐,你煮啥呢?味儿这么大?”
一个正在刨木花的汉子被熏得皱起了鼻子。
如月用小木棍搅动着罐子里翻滚的粘稠药汁,头也没抬:
“防虫蛀的。新木头容易招虫,用药烟熏透了,虫子就不敢来。”
山娃正累得满头大汗,闻言停下锯子,凑过去好奇地看:
“这黑乎乎的东西,管用?”
“山里的老树,有的自带这味儿,虫子就不爱啃。”
如月简单地解释了一句,用破布垫着,将滚烫的药汁小心地倒进一个木盆里。那药汁颜色深褐,气味更加浓烈。
邬思道放下凿子,看着如月熟练的动作和她脚边那一大堆备好的药材,心中了然。她采药时,恐怕就留意着哪些草木能驱虫防腐了。
这份无声的周全,像山涧的溪流,悄然浸润着需要的地方。
整整两天,晒谷场上弥漫着汗味、新木的清香和那浓烈的药草熏烟。叮叮当当的凿击声、沙沙的刨木声、锯木的摩擦声此起彼伏。两根主梁上的榫头和卯眼,在邬思道的指导和众人笨拙却认真的操作下,渐渐成型。
终于到了试接的时候。
几个人合力,将一根梁木上那精心削制出的凸出榫头,对准另一根梁木上凿好的凹槽卯眼。
“慢点,对准了!下!往下放!”
石头爷叼着没点火的烟袋,亲自指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接口处。
榫头一点点嵌入卯眼。
起初有些涩,众人调整着角度和力道。山娃紧张得屏住了呼吸。邬思道扶着拐杖站在一旁,眼神沉静,但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咔哒。”
一声轻微的、却异常清晰的契合声响起。
两根粗大的梁木,通过那凹凸咬合的结构,稳稳地、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严丝合缝,浑然一体!用手摇晃,纹丝不动,比用粗藤捆扎不知要牢固多少倍!
“成了!真他娘的成了!” 山娃第一个跳起来,兴奋地拍着大腿,“严实!太严实了!先生,您这法子神了!”
石头爷上前,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拍了拍那咬合处,又使劲晃了晃连接好的梁木,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和叹服。
他取下烟袋,难得地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好!这‘笋帽’(榫卯),硬是要得!” 他第一次准确地叫出了这个词。
众人围着这神奇的结构啧啧称奇。这时,如月端着那盆己经放温但仍气味浓烈的药汁走过来:
“抬过去,趁木头还没干透,把这药汁,仔细刷在榫卯接口的地方,还有整个梁木表面,多刷几遍。刷好了,再抬到那边熏烟的架子下,用小火慢慢熏。”
浓烈的药味弥漫开来,有些刺鼻。
但此刻,没人再抱怨。山娃立刻拿起刷子,沾满深褐色的药汁,小心翼翼涂抹在那些新凿出的榫卯接口上,仿佛在涂抹一件珍贵的宝物。药汁渗入新鲜的木质纹理,留下深色的印记,也留下了一层抵御虫蠹的保护。
两根刷好药汁的主梁被架在熏烟的火堆上方。如月不时往火堆里添些草药和樟木脂,控制着火候,让浓白的、带着奇异香辛味的烟雾,丝丝缕缕地包裹着梁木,慢慢渗透进去。
邬思道看着烟雾中那两根渐渐染上药色的新梁,再看看蹲在火边专注添药的如月,以及旁边围着熏烟梁木兴奋议论的众人。腿脚的酸胀似乎被眼前这幅景象冲淡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暴雨洗刷后的天空格外澄澈。倒塌的旧屋废墟还在不远处,但新的梁木己经备好,带着众人的汗水、山林的馈赠、精妙的咬合和草木的守护,静静等待着撑起一方新的安稳。
这新梁,不仅撑起屋顶,也仿佛撑起了这片山坳里,越来越坚实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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