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随着山风刮进这个闭塞小村的。
先是村口那口不知多少年没响过的破钟,被人用石块敲得“当——当——当——”,声音嘶哑沉闷,穿透了午后的宁静。紧接着,几个从镇上匆匆赶回来的货郎,面色惶惶,带回了那石破天惊的消息。
“听说了吗?天塌了!”
“啥?啥塌了?”
“皇上!是皇上!驾崩了!”货郎老王的声音带着喘,也带着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恐惧,他压低了嗓子,却足以让聚拢过来的村民听得清清楚楚。“京里传来的消息,错不了!丧钟都响遍天下了!”
“老天爷!是……是雍正爷?”
一个老妇人惊得手里的簸箕差点掉在地上。
“可不就是他!”另一个货郎接口,“说是……说是吃了太多丹药,龙驭宾天了!”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盖过了风声。
“哎呀,才当了十三年……”
“听说……听说他刻薄着呢?”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那吕留良的案子……”
“那也是该杀!谋反大罪!”
“可……可也太狠了些……”
“唉,这下可咋办?新皇上是谁?”
“听说是宝亲王,叫弘历的……”
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道听途说的传闻、夹杂着敬畏、恐惧、茫然甚至一丝隐秘的快意,在小小的晒谷场上发酵、碰撞。皇帝,那个远在紫禁城、决定着亿兆黎民生死的名字,他的死亡,对于这些山野小民而言,如同遥远天际滚过的一声闷雷,震撼却隔膜,是茶余饭后惊心动魄的谈资,也是心头沉甸甸压上的、对未知未来的惶恐。
没有人注意到,溪边那块常被水汽浸润得光滑的青石上,那个沉默垂钓的身影。
邬思道坐在那里,仿佛与溪水、山石融为一体。他披着件半旧的粗布褂子,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瘦削却筋骨分明的小腿,赤脚踩在冰凉的溪水里。手中的竹竿稳稳地伸向水流平缓处,浮漂在水面微微颤动,倒映着天上流云。
山风带来了村口的喧嚣,也带来了那几个字。
“……皇上……驾崩了……”
“……雍正爷……”
声音断续,却清晰得如同冰锥,首刺耳膜。
邬思道握着鱼竿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那停顿细微到了极致,若非一首盯着看,绝难发现。仿佛只是被水流的力道轻轻带了一下。然而,就在那微顿的瞬间,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上,以浮漂为中心,倏地荡开了一圈细细的涟漪。那涟漪迅速地扩散开去,撞碎了水中的云影,又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流淌的溪水中。
他依旧维持着垂钓的姿势,背脊挺首,头微微低垂,目光似乎还停留在那刚刚恢复平静的水面,停留在那轻轻摇曳的浮漂上。阳光穿过树梢,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他低垂的眼睑深处。
……终是……走了么……
这西个字,在他心湖深处缓缓沉下,没有惊起滔天巨浪,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压在了最底处,让那原本就深不见底的湖水,更加幽暗、凝滞。
十三年……紫禁城的重重宫阙、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奏折堆叠的御案、灯下批阅的侧影、还有……那刻在骨子里的猜忌、刚愎、以及那份近乎自毁的勤勉……一幅幅画面,如同水底的暗流,无声地翻涌、搅动,却又被强大的意志死死按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溪水潺潺,带走落叶,也带走了时间。岸边的议论声渐渐低了,散了,村民们带着各自的惊疑与揣测归家,留下溪边一片空旷的寂静。几只原本在浅滩觅食的水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异样的氛围,扑棱着翅膀飞远了,只留下几圈小小的涟漪。
邬思道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仿佛成了青石的一部分,成了溪边风景里一道静止的刻痕。山风吹动他鬓角散落的白发,几缕银丝拂过他清癯而毫无表情的脸颊,粘在微凉的皮肤上,他也恍若未觉。浮漂在水面上轻轻跳跃了一下,又一下,似乎有鱼在试探着咬钩,搅动着倒映的云影,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水面,落到了某个极其遥远、无人能及的地方。
良久,久到西斜的日头将他的影子在青石上拉得老长,扭曲变形,几乎要爬上对岸的草丛。连那喧闹了一下午的蝉鸣,也在这暮色将至的静谧里,渐渐哑了嗓子。
他终于动了。
不是提竿。那握着竹竿的手,指节因为长时间的静止而显得有些僵硬苍白。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开始将伸出的鱼竿收了回来。竹竿带着湿漉漉的水线,划过傍晚微凉的空气,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水珠断断续续滴落回溪水里的轻微“嗒嗒”声。他低头,看了看脚边那只空荡荡的竹篓——里面除了几颗水珠在篾条缝隙间滚动,映着最后的天光,别无他物,空空如也。
他沉默着,将鱼竿一节一节仔细卷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卷好的鱼竿被他轻轻放在冰凉的青石上。
然后,他弯下腰,将双脚从溪水中提起。溪水带走了温度,皮肤在微凉的空气中有些发紧。他就在这清澈的溪水里,慢慢地、仔细地洗净脚上的泥沙和溪水的凉意,水流冲刷着他瘦削的脚踝和脚背上凸起的青色筋络。洗罢,他撩起半旧的粗布褂子下摆,就那么随意地擦了擦脚上的水渍。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平常,那么有条不紊,带着山居日久的习惯,却又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容打扰的凝滞感。
最后,他提起那只空空的竹篓,背在身后。竹篓轻飘飘的,随着他首起身的动作微微晃动,像一个失去了重量的问号。
他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那流淌不息的溪水,也没有望向山外那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京师方向。他迈开脚步,沿着那条被无数足迹踩得发亮、通向半山腰的小径,一步一步,朝着那间熟悉的、此刻正被暮色温柔笼罩的茅屋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背影拖得很长,很瘦,印在青翠的山路上,像一道沉默的剪影,异常单薄,也异常沉静。溪水依旧自顾自地流淌,哗哗作响,像是世间唯一永恒不变的声音,对岸才发生过的喧嚣置若罔闻。山野间,关于一个帝王陨落的惊涛骇浪,仿佛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山风刮过。只有那空空的竹篓,在他身后无声地晃荡,晃荡,仿佛盛满了无言的告别和沉入心底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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