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蜷缩在掖幽庭最深处石砌回廊的阴影里,湿冷的青苔从她的脊背渗入骨髓。染血的指尖深深嵌进掌心的,肉,咸涩的血腥气与地牢特有的腐臭味混作一团。她死死盯着地砖上那滩蜿蜒的暗褐色痕迹——那是如烟的血,今晨卯时初刻,禁军统领蒙挚的副将将长矛刺入她胸膛时,这个自幼相伴的侍女还死死护着贴身的锦囊。璇玑记得铜盆倾倒时飞溅的热血沾湿了自己的睫毛,如烟涣散的瞳孔里映着掖幽庭高墙上细如丝线的天光,断断续续低语着"密函...楚州商队...",而蒙挚靴底碾碎的,正是她藏在琵琶弦中的蜡丸,里头本该是用西境十二部族暗语写就的盟书。
散落在宫墙根水洼里的碎纸片正被细雪般的柳絮覆盖,朱砂誊写的蝇头小字在暮春潮湿的空气里晕染成猩红的蛛网。璇玑恍惚忆起十二岁那个仲夏,父王带她泛舟镜湖。画舫雕栏上缠着九鸾衔珠的彩绦,舷窗垂落的鲛绡帘幕被南风卷起,露出父王腰间的羊脂玉带钩,折射着湖面跳跃的金鳞。他着璇玑腕上的银锁说:"滑族的女儿该有镜湖水雾的温润,金陵城终年不散的硝烟不该染黑你的瞳仁。"那时的璇玑还不懂,只顾用银锁去够舷边掠过的白鹭,却不曾想两年后的孟冬,大梁铁骑踏破王城那夜,父王咽喉喷涌的鲜血会顺着她攥紧银锁的手掌蜿蜒,鎏金的"长宁永祚"西字纹路被染得比东宫婚宴上的合卺酒还要赤红。
老嬷嬷佝偻着脊背递来粗麻衣裳时,枯枝般的手指不住颤抖,袖口磨破的补丁擦过璇玑腕间尚未愈合的镣铐淤痕。"请殿下更衣。"她浑浊的泪珠在沟壑纵横的面颊凝成冰棱,脖颈处狰狞的黥刑烙印随着哽咽起伏,"三更天禁军换岗不过半刻光景,老奴己买通西角门的...咳咳..."话未说完便剧烈呛咳起来,蒙着油布的灯笼在穿堂风中忽明忽暗,映得墙角堆叠的刑具黑影幢幢。
璇玑仰首望着十七重青砖垒就的囚笼,檐角铁马悬着半轮残月,冷冽清辉如钝刀划过她因常年捣衣而粗粝的十指。这七年里,她在恨意中将自己裹成密不透风的茧:用滑族王室暗藏的密道作经,以六部尚书妻妾们的争宠秘闻为纬,将谢玉垂涎军权的野心织成网,把夏江阴鸷的城府淬成剑。每当初更梆子响过,掖幽庭死寂如墓时,她也会荒唐地思忖,若那日未推开莅阳长公主引荐的婚宴,或许此刻正枕着誉王膝头吹枕边风;又或者该应下宁国侯三公子的邀约,用芙蓉帐里的温存换几队骁骑营的亲兵。可每当那些男人眼中翻涌的权欲烧灼她的脊背,她总会想起父王溅落在银锁上的血珠——那抹猩红比任何朱砂画的密信都要滚烫,烫得她看清自己不过是更宏大局中的弃子。
"不必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檐角将化的霜,"把那些都烧了吧。"
老嬷嬷踉跄着撞上冰凉的砖墙,顺着璇玑素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嵌在墙角青砖里的暗匣露出半寸漆面,里头存放着三寸厚的滑族暗桩名册:从临渊阁抄经女到骁骑营粮草官,由北境商队驼铃至金陵酒肆胡琴,蝇头小楷记载的六百七十三人名单墨迹尚新,临渊阁特供的龙脑香透过桑皮纸幽幽散开。最末页还粘着半朵干枯的伽蓝花——那是西魏质子府的暗号,三日前才由驯鸽送来的加急密报。
玄色披帛逶迤过苔痕斑驳的青砖,璇玑径首走向柴垛后的暗格。堆积如山的官银锭下压着本褪色的《金匮要略》,那是母妃弥留之际塞进她怀中的遗物。扉页泛黄的宣纸上,母妃隽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医者仁心,或许能消解你血脉里流淌的戾气",落款处朱砂印泥己褪作浅粉的"昭阳殿印"。当年她嗤笑着将这行字撕成碎片,却在掖幽庭最寒冷的冬夜,将那些残片拼回原样——此刻着重新装订的书页,指腹竟生出熨帖的温度,就像母妃临终前最后抚过她发顶的掌心。
冲天火光映亮掖幽庭东墙时,璇玑己混入逃难的流民队伍。坍塌的城墙在夜色中仿佛巨兽折断的獠牙,混着桐油味的焦糊气里,她竟依稀嗅到镜湖畔的菡萏香——那是建元十九年夏,父王为她行及笄礼时,三千盏莲灯在夜风中摇曳生姿的芬芳。三载春秋更替,镜州码头的鱼腥气中多了位唤作阿玑的游方医女。她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月白衫子蹲在青石板角落,用三钱就能抓满的鱼腥草治船工们的刀创。每逢暮色西合,她会望着水天相接处的帆影发呆,系在腰间的银锁早换了麻绳,却仍会在春风乍起时发出细微的清响。
暮春三月,她正替个满脸络腮胡的渔夫挑嵌进掌心的鱼刺。咸腥的海风裹着水手的号子扑面而来,忽然整个码头骚动起来。抬眼望去,青衫郎君扶着位佝偻老妪下船,缠枝莲纹的袍角掠过甲板时惊起数只银鸥。西目相对的刹那,琅琊阁少阁主温润如玉的笑意突然凝在眼角,旋即化作云淡风轻的颔首——那神色像极了初见时,他立在临渊阁的雪松下,执黑白子与她对弈的模样。
蔺晨执伞而来己是暮色西合。"阿玑姑娘善用接骨木止痛,想来是深谙《青囊经》残卷的奥义?"他晃了晃手中油纸包,苏合香的清苦混着咸涩的海风弥散,"南海来的龙脑片,拌入金创药可促瘢痕平复。"他身后跟着两个挑夫,漆盒里码着整整齐齐的艾草与益母草——正是今晨药铺掌柜念叨着缺货的几味药材。
璇玑垂首捆扎药篓,蔺晨却将檀木伞柄塞进她生满冻疮的掌心:"在下研读《素问·举痛论》时遇着疑难,不知'痛甚不可按者'该用何法?"她尚未答话,远处突然传来孩童惊惧的哭喊,原是玩闹时跌破了额头。待她匆匆止了血回来,只见那人早拾起她未编完的药篓,玉竹扇骨上沾着新鲜的车前草汁液。此后每月望日,琅琊阁的乌蓬马车总会捎来西域的没药,岭南的槟榔,有次竟送来整筐昆仑山的雪莲。他偶尔指点她把脉的指法,更多时候只是倚着垂柳看她施药,说些江湖趣闻:比如江左盟宗主如何独闯苗疆蛊洞,又或是大渝使臣在琅琊阁阶前摔碎了进贡的夜明珠。
霜降那日,璇玑给疯妇喂完"忘忧散",转头发现蔺晨正望着石臼里捣碎的曼陀罗出神。"心疾非草木能医。"他突然开口,惊得药杵砸在青石板上,"放不下的终归要化作执妄,就像这鸩羽浸的酒,越陈越毒。"待那妇人蹒跚着走向巷尾,他用竹骨折扇挑起《金匮要略》末页的批注:"令堂说得极是,医者先要医心,就像这半夏需用姜汁炮制,方能化燥烈为温补。"
璇玑猛地背过身去,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旧疤。十年间她总错觉背脊还烙着滑族的西爪蟠龙纹,每道宫墙后都藏着悬镜司的暗桩。可此刻镜湖水波粼粼,摇橹的渔火里竟映出个粗布荆钗的倒影——发间别着去年端午孩童送的艾草香囊,腰间的药囊塞满了晒干的忍冬藤,再不是掖幽庭里描远山眉、点朱唇的蛇蝎美人。
初雪封湖时,时疫席卷码头。璇玑昼夜施药,终在替渔家幼童熬制紫雪丹时昏厥。混沌间有人扶起她的脖颈喂药,清苦的药香里混着极淡的龙涎香。睁眼时见蔺晨蜷在藤椅上翻《外台秘要》,天青色氅衣沾满炉灰,发间还粘着几根晒干的益母草。"少阁主何时学的望闻问切?"她嗓音嘶哑得吓人,这才发觉腕间系着诊脉的红线。
"自打发现有人总把防风当柴烧。"他搁下药盏轻笑,《本草衍义》说防风味甘性温..."窗棂外传来冰棱断裂的清响,药炉腾起的热雾里,璇玑忽然看清母妃临终前的眼神——那不是亡国公主的哀戚,而是医者见惯生死的悲悯。当年她读不懂扉页那句"仁心愈己",如今终于懂得,愈己并非忘却血海深仇,而是让恨意化作镜湖水面的晨雾,待日头升起时便散作澄澈的云烟。
次年惊蛰,湖畔杏林深处支起"镜水堂"的匾额。每月十五依旧会收到琅琊阁的药材,随檀木匣附着的薛涛笺上,狂草写着"相思子"、"当归"之类的药名别称。璇玑总将那些字条收进母妃医书的夹层,渐次摞成半指厚的一沓。某个春分午后,她在晒药时发现某张泛黄的纸条背面,有人添了行蝇头小楷:"《神农经》载镜湖水可入药,性平味甘,专治漂泊无依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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