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在檐角轻轻一转，湿漉漉的绣线便牵住了整个江南。瑛姑斜挎着竹篾伞骨转过巷口，口，暗绿苔藓在她布鞋底洇出几簇墨花。旧年戾气早被雨水泡得绵软，连鬓角霜色都是宣纸上氲开的宿墨——她如今能笑着替孩童拾起滚落的铜铃铛，眼尾褶皱里沉淀着比梅子黄时更醇厚的温润。檐溜在青石板上弹着琵琶，二十年江湖纷扰就这样一滴一滴揉进烟雨深处。
那日华山巅上云涌如涛，松针簌簌抖落满肩寒露。瑛姑握着青竹杖立在论剑台侧，眼见周伯通抓着黄药师的衣袖蹦跳转圈，两人衣袂在罡风中纠缠如黑白双蝶。"老毒物咱们去寻那只九尾灵狐可好？"童稚般的欢嚷穿透晨雾，她望着两道身影沿着铁索桥隐入云海，忽然发觉掌心竹节己掐出深深凹痕。十六年深宫夜雨凝成的执念，此刻竟比不过石缝间被山风吹散的晨雾，还未触到指尖便己化开。她弯腰拾起周伯通遗落的酒葫芦，葫芦底还沾着终南山初雪化尽的泥。
江南梅雨浸润的青石板路上，瑛姑的素履踏碎三更月色。她最终在太湖之滨寻得这处三进小院，白墙黛瓦爬满忍冬藤，天井里歪斜的竹匾盛着晾晒的决明子。每逢初一十五，总见戴着青箬笠的渔娘叩响铜环，捧着新采的泽兰草来换金疮药。中秋那夜王铁匠家的小儿急惊风，她拈着银针在灯下守到东方既白，晨光里满枕虎头鞋上缀的铃铛犹在叮当。
"刘姑娘，今日的薄荷是放在陶窑慢焙的。"苏先生立在爬满木樨花的月洞门前，布鞋沾着药碾碎屑，怀里鼓鼓囊囊的油纸包还透着地窖的凉气。老郎中总爱把新制的紫苏膏抹在门环上试药性，惹得野猫终日绕着门槛打转。瑛姑接过薄荷时嗅到一丝不同往日的甘苦，抬眼正见对方耳后粘着片金盏花瓣——想必又在后院丹房里忙到忘了时辰。檐角铜铃轻响，混着隔壁药铺传来的捣药声，惊飞了药圃里偷食枸杞的蓝尾雀。
苏先生负手驻足在竹篱旁，鬓角几缕银丝被午后的风轻轻撩动。青石径上斑驳的苔痕漫至他皂色布履边，药圃间浮动的苦香里，他望见瑛姑半跪在那丛七叶莲前，苍青襦裙沾着星点褐泥，发间木簪斜插处漏下几绺霜发，正用竹片轻拨植株根部的腐殖土。"方才见你在药圃里侍弄那株七叶莲"，他袖中铜药杵碰着盛满白及的布袋叮当作响，语调里浸着山泉似的清润，"可是从百草卷轴里得了新巧思？这两日晨露重，倒要当心蚜虫蛀了顶梢的紫穗。"
"西市收的婆娑子不够年份。"瑛姑指尖抚过七叶莲掌状复叶的纹路，露水顺着叶脉蜿蜒滑入袖口，凉意惊起腕间旧年的烫疤。她侧身让出半阙晴光，圃中三七舒展着锯齿叶缘，野菊金黄里藏着待放的骨朵，不远处晾药架上悬着的忍冬藤正在风里簌簌作响："巷尾阿婆夜夜听着更鼓数梆子，前日还打翻了熬药的砂罐。"她自腰间荷包摸出两枚黑瓷药瓶，釉面映着云影斑驳，"你教的三蒸三晒法，倒是比古方添的这分火候——看这炮制后的酸枣仁，碎而不粉，香气犹存。"
苏先生朗笑出声，袖间飘落片柏子香屑，惊起架下啄食的灰雀。他往竹篮里添着新采的益母草，叶尖还缀着晨露："昔年在云梦泽采药，见老药农晒紫苏要在三伏天铺三层竹席，翻晒时辰按日晷刻度。"他忽然顿住，望着篱笆外攀援的夕颜花欲开未开，转而从怀中摸出包油纸裹的桂花糖，"暮食添道川芎白芷煨鲈鱼可好？上月窖里启的梅子酒，配新晾的陈皮正相宜。"
瑛姑握着药锄的手微微发颤，指节处多年捣药磨出的茧子蹭过竹柄裂纹。炊烟自邻家瓦檐袅袅升起时，她望着这个布衣芒鞋的背影——不似周伯通当年雪夜闯宫时抖落的冰碴，不似段智兴南征归来甲胄上的血锈，倒像是初春解冻时药碾底泛着温润的青铜色。檐下悬着的药铃轻晃，她垂眸应声："前日晒的罗汉果还剩半簸箩。"墙根青苔悄悄漫过她浅绛绣鞋，斜晖里浮动的药尘裹着未尽的花，落在新培的土垄间。
暮色浸透窗棂时，灶上砂锅正咕嘟着川贝枇杷露的甜香。瑛姑坐在青石凿就的药碾旁，看苏先生挽着半旧葛布衫袖口翻炒蕨菜，铁锅与铜铲相击的清越声里，忽忆起大理宫中金匙银箸的泠泠作响声。他絮絮说着晨间在渡口见渔民捞起尾锦鲤，鳞片沾着几枚浮萍；药铺新来的学徒错把白蔹认作白芷，急得掌柜追出三条街；镇东染坊昨夜走水，半匹未染的素纱飘到城隍庙檐角，被早起的更夫当成祥云叩拜......晚风穿堂而过，带着当归炖鸡的浓香，混着晾在廊下的佩兰幽息，在她鬓边打了个旋，悄悄藏进褪色的发带里。
檐角铜铃叮咚，惊破满室暖雾。苏先生端着青瓷碗转身，恰见瑛姑伸手接住飘落的辛夷花瓣，暮色将那道横贯掌心的旧疤镀成柔和的琥珀色。灶膛里火星噼啪炸开，映得墙上的药锄影子忽长忽短，恍若多年前终南山巅那柄划破夜色的长剑。檐外忽有细雨斜飞，打湿了新移栽的薄荷，却在触及窗内暖光时化作氤氲雾气，将两人映在泥墙上的影子融成水墨似的一团。
江湖恩怨、爱恨痴缠，早己隔了万水千山。她没有遇到过那个叫杨过的少年，也不必再为谁的命运牵绊。她只是刘姑娘，在江南水乡，守着一方药圃，伴着一个温和的人，把日子过成了细水长流的模样。
雨声又起，敲打着窗棂，像是一首温柔的歌谣。瑛姑端起茶杯，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她错过半生，终于寻到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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