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疫,或非无解!”
苏芷嘶哑却清晰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这片充满绝望呻吟的草棚区里,激起了微不足道的涟漪。
李老军医佝偻的背影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浑浊的老眼里,疲惫和绝望交织,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和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麻木怀疑。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断臂缠着破布、脸色惨白如纸的年轻女子,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姑娘…莫要说笑。老夫行医半生,从未见过如此凶戾的恶疫。高烧不退,吐泻交加,红疹转黑,毒入心脉…连甘草都没了,如何解?拿什么解?”他摇着头,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无力感。
周围几个正在给病患喂水、清理污秽的医徒也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看向苏芷。这个突然出现的、看起来比病患还要虚弱的“医女”,竟敢说此疫有解?
苏芷没有理会那些质疑的目光。她的视线越过李老军医,落在草棚深处。那里,一个士兵正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因高热而微微颤抖,的手臂上,暗红的斑疹己经开始向黑色转变,边缘微微发硬坏死——这是毒热深入血分,即将攻心的征兆!时间不多了!
“寒邪郁久,化热成毒,戾气相合,入血攻心!”苏芷语速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医理,“非寻常清热方药可解!需大剂猛药,首折毒焰,透邪外出!”
她的话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笃定,竟让李老军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亮光。这女子…似乎并非信口开河?
“何药?”李老军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绝望深处抓住一丝稻草的本能。
“生石膏!”苏芷斩钉截铁,“性大寒,清热泻火,除烦止渴,为君!非此不能退其高热!”
“黄连、黄芩!”她目光如炬,“苦寒燥湿,泻火解毒,辅佐石膏,清解脏腑郁热!”
“生地、玄参!”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凉血滋阴,解毒散结,遏制热毒伤阴,防止血热妄行!”
她每说一味药,李老军医眼中的光芒就亮一分,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覆盖:“姑娘…你说的这些…皆是珍贵药材!莫说这雁门关…就是整个北境大营…也早就断供了!连最普通的柴胡葛根都没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药?!
苏芷的心猛地一沉。她环顾西周,目光扫过这片污秽、绝望的草棚区,扫过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士兵。空气里浓重的秽气、硝烟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硫磺的刺鼻气味…
等等!
她的目光猛地盯在草棚角落!那里,为了驱散秽气和防止瘟疫蔓延,撒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粉末——生石灰!
生石灰…煅石膏?!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父亲手札中一段极其隐晦、语焉不详的记载瞬间浮现:“…古法有云,绝境之下,煅石膏或可代生石膏之万一…然性烈燥涩,杂质甚多,需…需辅以…”
煅石膏!生石灰遇水发热后形成的产物,性味辛、甘、大寒!虽远不如纯净的生石膏,且杂质多、副作用大,但在无药可用的绝境下,它那大寒清热之性,或许就是唯一的希望!
“有!”苏芷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她指向角落的生石灰,“用它!煅石膏!取其大寒之性!”
“煅石膏?”李老军医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愣住了,“那是…那是撒地防虫去秽的石灰粉!怎能入药?!性烈燥热,杂质极多,入口烧喉,强用恐立时毙命!姑娘,你…你莫不是病糊涂了?!”他眼中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惊骇取代。
周围的医徒也倒吸一口冷气,看向苏芷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疯子。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苏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指着那个手臂黑斑蔓延、气息奄奄的士兵,“他!还有他们!不用此法,今夜必死!用了,尚有一线生机!李老,您行医半生,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吗?!”
李老军医浑身剧震!他看着草棚里那一张张年轻却布满死气的脸,听着那压抑的呻吟,老泪在眼眶中打转。是啊,等下去,必死无疑!这女子虽来历不明,但刑场救世子、宫宴救皇帝的神迹,他也有所耳闻…或许…或许这绝境中的疯魔之法,真是天意?
“好…好!”李老军医猛地一跺脚,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死马当活马医!老夫…老夫信你一回!”他转身对几个目瞪口呆的医徒吼道:“愣着干什么!去!把所有能找到的生石灰都搬来!找大锅!烧水!快!!”
命令一下,整个草棚区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活力。医徒们虽然满心惊疑,但在李老军医的激威下,还是飞快地行动起来。几口用来煮衣物、烧水的大铁锅被架了起来,浑浊的井水倒入锅中。大袋大袋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生石灰被搬了过来。
“石灰遇水,剧烈发热!小心烫伤!”苏芷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走到一口大锅旁,忍着断臂剧痛和高烧带来的眩晕,亲自指挥,“石灰入水,搅拌!待其发热沸腾,水色浑浊泛白,便是煅石膏生成!静置!取上层澄清液!”
生石灰被倒入水中!
“嗤啦——!!!”
剧烈的化学反应瞬间爆发!大量的白色烟雾腾空而起,伴随着刺鼻的气味!水如同沸腾般翻滚起来,冒出大量气泡,温度急剧升高!锅里的水迅速变成浑浊的乳白色浆液!
医徒们被这景象吓了一跳,纷纷后退。苏芷却死死盯着翻滚的石灰水,汗水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待沸腾稍缓,水面开始析出白色的沉淀物(氢氧化钙),上层水液渐渐变得相对澄清,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白色。
“就是现在!取上层清液!”苏芷厉声道。
医徒们用长柄木勺,小心翼翼地将那散发着浓烈石灰气味、温度极高的灰白色液体舀出,倒入旁边准备好的空桶中。
“黄连黄芩生地玄参皆无…唯今之计,只能单用煅石膏水!”苏芷看着那刺鼻的液体,心知此法凶险万分,但别无选择。“取大桶,将煅石膏清液兑入大量凉水!务必稀释!使其温热即可入口!”她必须尽可能降低其烈性和浓度。
滚烫的石灰水被兑入冰冷的井水,冒着白气,温度降了下来,但那股刺鼻的石灰味依旧浓烈呛人。灰白色的水液在桶中微微荡漾。
“这…这真能喝?”一个医徒看着桶里的“药汤”,声音发颤。
“想活命的,每人一碗!快!”李老军医嘶哑地吼道,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医徒们硬着头皮,用破碗盛着那浑浊、散发着怪味的灰白水液,端到病患面前。大多数病患己意识模糊,被强行灌下。少数尚有神志的,闻到那刺鼻气味,本能地抗拒挣扎,被医徒们死死按住灌了下去。
草棚内响起一片剧烈的呛咳和呕吐声!被灌下药液的士兵们痛苦地翻滚着,呕吐出大量浑浊的液体,脸色更加难看。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完了…完了…要害死人了…”一个年轻的医徒看着这惨状,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要哭出来。
李老军医也脸色惨白,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看向苏芷,眼神充满了质问和绝望。
苏芷紧抿着干裂的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她死死盯着那些被灌下药汤的士兵,尤其是那个手臂黑斑蔓延、被她点名的年轻士兵。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刻都无比煎熬。呕吐和呛咳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死寂。士兵们瘫倒在草席上,似乎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绝望即将再次吞噬所有人时——
“水…水…”一个微弱嘶哑的声音响起。
是那个手臂有黑斑的年轻士兵!他挣扎着,半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水…渴…”
渴?!高热不退、呕吐不止的病人,竟然喊渴?!
李老军医浑身一震,如同被雷击中!他猛地扑过去,颤抖的手指搭上那士兵的腕脉!
脉象…虽然依旧细弱,但那股灼热滚烫、如同沸水顶锅盖般的洪大躁急之象,竟然…竟然减弱了!热度似乎真的在消退!
“快!给他水!温水!”李老军医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清水被小心喂下。士兵贪婪地吞咽着,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里那层死灰般的浑浊似乎褪去了一丝!
紧接着,仿佛连锁反应一般!
“我…我也想喝水…”
“肚子…好像没那么绞着疼了…”
“热…好像退了一点…”
越来越多的微弱声音在草棚里响起!那些被灌下石灰水、经历了剧烈呕吐反应的士兵,虽然依旧病容憔悴,但高热竟真的开始缓慢消退!呕吐的频率也大大降低!更令人震惊的是,几个红疹密集处开始发黑的士兵,那骇人的黑色竟然停止了蔓延的势头,甚至有微微收敛的迹象!
奇迹!
虽然微弱,但却是真真切切、在死亡绝境中挣扎出的生机!
“有效!真的有效!”一个医徒激动地叫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李老军医老泪纵横,对着苏芷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地,“苏姑娘!神医!您救了雁门军啊!”
草棚内外,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医徒和士兵,看向苏芷的目光,瞬间从惊疑、恐惧、排斥,变成了震惊、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这个衣衫褴褛、断臂重伤、仿佛随时会倒下的女子,竟真的用这“石灰水”,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苏芷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就在她即将摔倒在冰冷污秽的地面时,一只戴着皮质护手、强健有力的手臂,猛地从旁伸出,稳稳地扶住了她!
苏芷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映入了凌风那张冷硬如岩石的脸。他不知何时来到了草棚区,正站在她身侧,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深邃的眼眸中,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而是翻涌着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震撼!
“你……”凌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芷没有力气回答,也无需回答。她靠在他手臂上,借力支撑着,目光越过凌风的肩膀,看向草棚外。
不知何时,萧衍那玄甲墨氅的高大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草棚入口的阴影里。他没有进来,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幽深的眸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越过激动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苏芷苍白虚弱、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光晕的脸上。
那目光,深不见底,如同寒潭。但苏芷清晰地看到,那寒潭深处,冰层碎裂,翻涌起从未有过的、名为惊涛骇浪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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