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晨。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太行余脉,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土腥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锈味。彰德府北校场,旌旗猎猎。
新募的一营、二营兵勇,约六百余人,列成并不十分齐整的方阵。甲胄不全,武器各异,多是长矛、腰刀,少数弓弩手夹杂其间。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混杂着紧张、茫然,以及对未知战阵的恐惧。他们是流民、破产农户、小贩,甚至还有被收编的零星溃兵,此刻被强行捏合在一起,如同一盘散沙。
张仁心身披玄色暗纹罩甲(非正式官袍,便于行动),腰悬绣春刀,立于点将台上。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那股无形的、冰冷而沉重的威压,让嘈杂的校场迅速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旗幡的扑打声。
雷虎和赵黑塔分列左右。雷虎一身精铁鳞甲,手持一杆沉重的开山斧,虬髯戟张,眼神凶悍,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正低声呵斥着几个站姿歪斜的新兵,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赵黑塔则沉默得多,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号衣,身形壮硕如山,扛着一柄环首大刀,只是用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被他目光触及的新兵无不脊背发凉,下意识地挺首腰杆。
张仁心没有长篇训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每个人耳中:
“黑石岭,‘滚地龙’,三百亡命徒。”
“他们抢掠村庄,屠戮妇孺,断人生路。”
“今日,你们不再是流民、农夫、商贩!你们是兵!是刀!是盾!”
“你们的刀矛,不是为了争几口吃食,不是为了报私仇小怨!是为了彰德府治下的百姓,为了你们的父母妻儿能有一条活路!”
“此战,斩贼首一级,赏银二两!缴获物资,三成归个人!临阵退缩者,军法——斩立决!”
简单的言语,赤裸裸的利益与铁血军法交织。恐惧依旧存在,但一些人的眼中开始燃起对赏银的渴望,对生路的期盼,以及一丝被赋予“兵”之身份的茫然责任感。
“出发!”
号角呜咽,沉闷如垂死巨兽的哀鸣。队伍在雷虎的骂骂咧咧和赵黑塔的沉默压迫下,如同一条不甚灵活的巨蟒,蜿蜒着向西北方向的黑石岭蠕动。
张仁心并未骑马,与张平一同步行在中军位置。张平换上了一身略显宽大的皮甲,背负长弓和一囊箭,腰悬短刀,怀中紧紧抱着记录用的笔墨纸砚和一个简易罗盘,脸色因紧张而微微发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不断观察着行军路线、两侧地形,对照着脑中《舆地纪胜》的记载和出发前临时绘制的地形草图。
“感觉如何?”张仁心目视前方,声音平淡。
“回大人,学生……心跳如鼓。”张平老实回答,声音有些发紧,“但学生更怕记错、看漏。”
“记住你看到的每一个细节。”张仁心道,“地形、士气、指挥、应变。战场是最好的兵书。恐惧无用,唯有专注可求生,可求胜。”
张平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观察上。
队伍行进速度不快,午后才抵达黑石岭外围。山势果然陡峭,怪石嶙峋,林木茂密。远远望去,山腰处隐约可见简陋的木寨和望楼,几缕炊烟升起,透着股蛮横的生气。山脚下散落着被焚毁的村落残骸,焦黑的梁柱无声控诉着流寇的暴行。
探马回报:“‘滚地龙’己知官军来剿,己收缩人手,据险而守。前山隘口狭窄,被滚木擂石封堵,强攻损失必重。”
张仁心面无表情,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再次审视地形。张平紧跟其后,迅速展开草图,标记着己知的隘口、望楼位置。
“水源何在?”张仁心问。
张平立刻指向地图后山一处:“据此地猎户所言及《舆地纪胜》残卷推断,后山‘一线天’峡谷深处,有一泉眼,是山上唯一可靠水源。但峡谷入口极窄,仅容一人通过,易守难攻,且有暗哨。”
“很好。”张仁心眼中寒光一闪,“雷虎!”
“末将在!”雷虎大步上前,声如洪钟。
“命你率一营主力,于前山隘口外列阵。多树旗帜,擂鼓呐喊,做出强攻姿态!但只许佯攻,不许真冲!把声势给我造足,让贼寇以为我主力尽在此处!吸引其注意力!”
“得令!”雷虎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吓唬人?老子最在行!”转身便去点兵,很快,前山方向鼓声隆隆,喊杀声震天响起,夹杂着雷虎粗豪的叫骂。
“赵黑塔!”
“在!”黑塔般的汉子瓮声应道。
“挑选你营中最悍勇、身手最敏捷者二十人,组成尖刀队。由你亲自带领,由张平引路,携带火油、绳索、短兵,秘密绕行至后山‘一线天’入口!”张仁心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张平,务必准确找到水源位置!赵黑塔,你的任务:第一,清除入口暗哨,务必无声!第二,突入峡谷,不惜代价,焚毁其储水器具,污染水源!若能擒杀其守备头目,更好!得手后,以三支火箭为号!”
“是!”赵黑塔言简意赅,眼中只有任务。
张平心脏狂跳,手心全是汗,但强自镇定:“学生定不负大人所托!”
张仁心最后看向身边仅剩的数十名亲卫:“其余人等,随我在此督战,随时准备接应!”
命令下达,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雷虎在前山制造着惊天动地的假象,鼓噪震天。赵黑塔则带着张平和二十名挑选出的精悍老兵,如同幽灵般,借着山势林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后山潜行而去。
张仁心独立高地,目光如冰,左手缓缓捻动着佛珠,右手按在绣春刀柄之上。风卷起他玄色罩甲的衣角,猎猎作响。他能清晰地听到前山的喧嚣,也能想象后山那支小队的凶险。这是一场豪赌,赌张平的地形判断,赌赵黑塔的勇猛和执行力,更赌那些新兵能否在佯攻中稳住阵脚,不被流寇识破。
山风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诉。他指间的佛珠,捻动得越发急促。冰冷的檀木,也压不住心头那丝对未知伤亡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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