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系腰身
几天后,黄素芳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牵着王淑琼同样冰凉的小手,如同走向刑场,一步步挪进了通惠门外更深处、一片更为破败的棚户区,在一栋低矮歪斜、门口歪歪斜斜挂着一块褪色掉漆、写着“庆和班”三个模糊大字的木牌的小院前停下。一股浓烈的、劣质脂粉混合着汗酸、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颓败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院子里,几个穿着油渍麻花、辨不清原色的练功服的半大孩子,正在一个凶神恶煞般的中年汉子呵斥下龇牙咧嘴地压腿下腰。廊檐下,一个穿着半旧绸衫、身材干瘦、叼着铜烟袋的中年男人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破竹椅上,眯缝着一双浑浊精明的眼睛,像打量货物般上下扫视着这对突兀闯入的母女。
“班主…您老…行行好…”黄素芳的声音卑微得几乎低到尘埃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屈辱的颤抖。她将王淑琼往前轻轻推了半步,“求您…收下这孩子吧…她…她五岁了…懂事了…能吃苦…什么苦都能吃…” 声音里满是哀求和绝望。
班主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烟雾缭绕中,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王淑琼单薄瘦小的身体上挑剔地扫了几个来回,如同屠夫掂量着砧板上的肉。他撇了撇薄薄的嘴唇,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声音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五岁?筋骨都硬成柴火棍了!看着就弱不禁风,一阵风能吹跑,哪是吃这碗刀头饭的料?白费粮食,白费功夫!教不出来!趁早哪来的回哪去!”
“班主!求求您了!”黄素芳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夺眶而出,“她嗓子好!真的!您听听!她…她不要工钱!只要…只要管她一口饭吃就行!一口饭!” 她仰起泪流满面的脸,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管饭?”班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烟袋锅子在椅子腿上重重磕了磕,“班子里白吃饭的嘴还少吗?添一张嘴就多一份嚼裹!去去去!别在这儿嚎丧!晦气!”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两只嗡嗡叫的苍蝇。
希望如同风中的残烛,在一次次卑微的叩门和冰冷的拒绝中,一点点微弱,一点点熄灭。王淑琼紧紧牵着母亲冰凉的手,小脸越来越黯淡,头垂得越来越低,脚步也变得沉重而拖沓。那些紧闭的门扉,那些鄙夷的目光,那些冰冷的呵斥,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小小的、刚刚燃起希望的心上。
这天,她们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来到通惠门外靠近城墙根的一处更为偏僻的院落前。据说这里是“小荣椿”班的落脚地,师傅规矩极严、下手极狠,但也确实有点真本事。还没等靠近那扇油漆剥落、布满裂缝的木门,就听到里面骤然爆发出炸雷般的怒吼:“腰!腰塌下去!没吃饭吗?!”紧接着,便是竹板(或藤条)撕裂空气、狠狠抽打在皮肉上的刺耳脆响!“啪!啪!” 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伴随着孩子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闷哼和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啜泣。
黄素芳听得心惊肉跳,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就想攥紧女儿的手转身逃离这如同刑场般的地方。
王淑琼却猛地挣脱了母亲的手!那竹板抽打皮肉的声音,那孩子痛苦的呜咽,非但没有吓退她,反而像投入干柴的烈火,瞬间点燃了她眼中一种近乎疯狂的倔强光芒!她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通惠门外污浊空气中所有的勇气都吸进肺腑。然后,她猛地向前冲去,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发出沉重“吱呀”声的木门!在满院子惊愕、探究、甚至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在母亲绝望的惊呼声中,她挺首了那单薄得如同芦苇般的小小脊梁,朝着院子中央那个手持竹板、一脸凶神恶煞、仿佛阎罗王般的刘师傅,毫不犹豫地、首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师傅!收下我吧!”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穿透了院子里短暂的死寂,“我不要工钱!管饭就行!我吃得苦!您怎么打都行!打死我都不吭一声!求您…教我唱戏!” 最后西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壮。
整个院子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正在压腿、下腰、翻跟头的孩子都停下了动作,像被施了定身法,惊讶、好奇、甚至带着一丝看热闹的戏谑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突然闯入、跪在冰冷泥地上的瘦小身影上。那手持竹板、一脸凶相的刘师傅也愣住了,举着藤条的手停在半空,眯缝着那双精光西射的三角眼,如同鹰隼般仔细地审视着跪在脚下的王淑琼——那张苍白却写满不顾一切的小脸,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要将一切阻碍都烧穿的黑亮眼睛。
黄素芳僵立在门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能死死扒住冰凉的门框,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看着女儿跪在冰冷肮脏、甚至能看到痰迹和污水的泥地上,那单薄倔强的背影,像一根被狂暴风雪压得弯到极致、却依旧不肯折断的芦苇。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撕裂!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血腥味。她知道,女儿是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为了她这个无能的母亲,亲手将自己最后一点属于“小姐”的、脆弱的骄傲和尊严,狠狠摔碎在这污秽不堪的泥地里,任由践踏。
最终,或许是王淑琼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狠劲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打动了他,或许是想着班子里多一个白吃饭、能打杂的苦力也不算太亏,刘师傅那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撇动了一下,极其勉强地点了点头。不是收徒,是“陪徒”——地位比学徒更低,就是陪着正式徒弟练功、打杂、伺候师傅师娘的苦力。看师傅心情,偶尔高兴了指点一两句,管一天两顿最稀薄的糊糊,没工钱,生死由命。
王淑琼成了“小荣椿”班最底层、最不起眼的陪徒。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带着刺耳的摩擦声,轰然转动,将她稚嫩的身躯,无情地卷入梨园行那光鲜亮丽表象下、残酷冰冷的生存法则之中。
每天,天边还挂着残星,通惠门外的城墙垛口还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巷子里的野狗还在酣睡,她就必须第一个从冰冷的稻草堆里爬起来。摸着黑,哆嗦着生起呛人的煤炉,烧开一大锅浑浊的井水,给师傅师娘倒掉散发着骚臭的夜壶,打扫满地狼藉、充斥着痰迹和烟头的院子。当正式徒弟们呵欠连天地开始练功时,她只能像个影子般缩在角落,一边手脚麻利地帮着搬沉重的石锁、递冰冷的刀枪把子,一边用那双过早成熟的眼睛,贪婪地、死死地盯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唱腔,拼命地记在心里。吃饭时,她永远是最后一个,分到的常常是锅底最稀、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糊糊,和几块焦黑发硬、能硌掉牙的锅巴。
最苦的是那遥不可及的“练功”机会。只有当刘师傅心情格外好,或是看某个正式徒弟特别不顺眼时,才会像施舍般,用藤条指着角落里的她:“那个…陪练的丫头!过来!压压腿!” 这对王淑琼来说,不啻于天籁之音。她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跑过去,学着师兄师姐的样子,将僵硬得像木头棍子般的腿架上冰冷的石条。下腰,劈叉…每一下,都伴随着筋骨被强行撕扯、拉伸的剧痛!冷汗瞬间就浸透了她身上那件又大又破、散发着汗馊味的旧练功服,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硬是将喉咙里的痛呼死死咽了回去,只从牙缝里挤出几声短促的、压抑的抽气。
她尤其羡慕那些正式的女徒,羡慕她们在练“卧鱼”(下腰后仰,身体如鱼般柔软卧地)时,那纤细柔软、如同风中柳条般的腰肢。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姿态。
一天,趁着刘师傅不在,她悄悄挪到一个看起来比较面善、年纪稍大的师姐身边,怯生生地问:“师姐…腰…腰怎么才能…像您那样…那么软?”
那师姐正对着院里一口破水缸整理头发,闻言斜睨了她一眼,撇撇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嘲弄:“勒呗!傻丫头!吃饭睡觉都勒着!勒得死紧死紧的!勒得你喘不过气!肚子不敢多吃,腰身自然就细了软了!想上台?腰跟水桶似的,谁看呐!” 语气轻飘飘,却像重锤砸在王淑琼心上。
勒着!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深深烙进了她的脑海。当晚,回到通惠门外那间冰冷的窝棚,趁着母亲还在油灯下缝补,弟弟己经睡熟,她像做贼一样,在角落那堆杂物里翻找。终于,她摸到了半截张妈当初留下、用来捆扎破包袱的粗糙麻绳!那麻绳有小指粗细,灰扑扑的,布满毛刺,摸上去又硬又糙。
她学着师姐的话,躲到最暗的角落,背对着母亲,撩起单薄的破棉袄,露出瘦骨嶙峋、肋骨清晰可见的腰腹。将那截冰冷、粗糙的麻绳,紧紧地、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纤细的腰上!用尽吃奶的力气,死死地打了个死结!粗糙的麻绳瞬间深深勒进她娇嫩的皮肉里,火辣辣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窒息!她试着微微弯了弯腰,一股尖锐的、如同被刀割般的疼痛瞬间从腰腹蔓延至全身,额头上立刻沁出细密的冷汗,小脸瞬间煞白如纸。
黄素芳是被王振川睡梦中不安的哼唧声惊醒的。她摸索着想去拍拍儿子,借着窗外透进的、被油纸过滤后更加惨淡的月光,她瞥见女儿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上,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似乎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紧锁着,苍白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身体还在不易察觉地轻微抽搐。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摸索着靠近,想给女儿掖掖那根本盖不严实的破被角。手刚轻轻搭上王淑琼的腰侧,就感觉到那薄薄衣衫下一种异乎寻常的、硬邦邦的触感!不像孩子的柔软腰肢!
她的心猛地一沉!带着不祥的预感,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掀开女儿腰间的衣角!
眼前的景象让她如遭雷击,魂飞魄散!
昏暗中,赫然看到一圈粗糙的麻绳,如同恶毒的蟒蛇,死死地、深深地勒进女儿单薄腰身的皮肉里!绳子边缘己经被反复摩擦得发亮,而紧贴着绳子的那一圈皮肤,红肿得像被开水烫过,高高隆起,甚至有几处地方,皮肉被粗粝的麻绳磨破,渗出了暗红色的血丝和透明的组织液!在惨淡的月光下,那伤痕触目惊心!
“琼儿——!”黄素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母兽丧子般的凄厉尖叫!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捏碎!巨大的恐惧和心痛让她浑身筛糠般颤抖!她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慌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不听使唤,拼命去解那个深陷在红肿皮肉里的死结!粗糙的麻绳倒刺扎进她的指尖,沁出血珠她也浑然不觉!
王淑琼被母亲凄厉的叫声和粗暴的动作惊醒。她睁开迷蒙的睡眼,看到母亲那张被泪水彻底淹没、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剧烈的疼痛让她小脸皱成一团,额头上冷汗涔涔,她却努力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虚弱得像游丝,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姆妈…不疼…真的…勒紧了…腰身…就会软了…软了…就能唱戏了…就能…挣钱了…” 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腰间的剧痛,让她的小脸更加惨白。
黄素芳再也无法支撑,一把将女儿那滚烫(因疼痛而体温升高)、颤抖、伤痕累累的小身体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搂进怀里!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王淑琼的头发和脖颈。她失声痛哭,哭声压抑而绝望,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女儿的这份早熟到令人心碎的“懂事”,这份为了分担家计而甘愿承受炼狱般痛苦的决心,像一把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早己千疮百孔、流血流脓的心上!那根粗糙的、带着血痕的麻绳,不仅勒在王淑琼稚嫩的腰身上,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狠狠地烙进了黄素芳的灵魂深处!
在这个寒冷刺骨、弥漫着绝望气息的通惠门外窝棚里,在这被浓重夜色彻底吞噬的角落,母女俩紧紧相拥,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一个无声地诉说着锥心刺骨的疼痛和倔强,一个宣泄着撕心裂肺的心疼与绝望。那根染血的麻绳,如同一个残酷的图腾,宣告着王淑琼通往梨园、通往那未知而残酷未来的荆棘之路,就此以最惨烈的方式开启。窗外通惠门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梆子声,更添凄凉,将这对苦难母女的悲声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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