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绳系梨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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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绳系梨园(三)

 

惊鸿初啼

时光在沉重的浆槌声与穿针引线的细微窸窣声中,如同蜗牛般艰难爬行。转眼间,王淑琼己满五岁。饥寒交迫并未完全摧毁她的灵秀,小脸褪去了婴儿肥,显露出清秀的轮廓,眉眼间依稀可见昔日王府千金那份被苦难掩埋的精致底色。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盛满星辰的黑葡萄,如今沉淀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静,一种被生活过早磨砺出的、近乎洞察世事的疲惫和了然,看得人心头发紧。王振川也能摇摇晃晃地迈开小腿,咿咿呀呀地跟在姐姐身后,像个小尾巴。

这天,通惠门外护城河(实为废弃淤塞的旧漕渠)边那家永远人声鼎沸、油腻门脸的老茶馆,锣鼓点子敲得震天响,比往日更加喧嚣热烈。咿咿呀呀、时而高亢入云时而婉转低回的川剧唱腔,裹挟着茶客们粗鲁的叫好声、肆意的哄笑声,如同汹涌的潮水,顽强地漫过通惠门外棚户区的低矮屋顶,钻进黄素芳那间冰冷的窝棚。王淑琼正蹲在灶台边,帮母亲费力地拧着一件刚浆洗完、沉重湿冷的粗布褂子。那穿透力极强的、带着蜀地特有韵味的唱腔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攫住了她的心神。她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湿冷的衣物,像被什么神秘力量牵引着,循着那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狭窄泥泞的巷道,最终停在了老茶馆那油腻发亮、散发着劣质烟草和汗酸味的门帘外。

她小心翼翼地扒开一道缝隙,屏住呼吸往里窥探。简陋的木头台子上没有油彩勾画的脸谱,没有华丽的戏服,只有几个穿着半旧长衫、面容普通的人围坐。一人引吭高歌,或悲切或激昂;几人击节应和,敲打着面前的锣、鼓、钹。唱的正是川剧里诙谐又带着人间烟火的《秋江》。艄翁摇着无形的橹,用夸张俚俗的锦城方言念白插科打诨,逗得满堂茶客哄堂大笑;扮陈妙常的则用幽怨哀婉的唱腔,诉说着小尼姑的凡心与惆怅,引得几个婆娘掏出手帕悄悄抹泪。王淑琼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词句,但那婉转曲折、如同山涧溪流般百转千回的曲调,那铿锵有力、首击人心的锣鼓节奏,却像带着钩子,瞬间钩住了她的魂魄,在她小小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激起滔天巨浪。

就在这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穿着体面绸衫、脑满肠肥的茶馆管事,在《秋江》唱罢、满堂喝彩之际,笑眯眯地踱到台前,从鼓囊囊的钱袋里拈出几个亮闪闪的铜板,塞到刚刚扮演艄翁、此刻正抹着汗咧着嘴笑的老汉手里。老汉受宠若惊,连连作揖,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铜板!**

那几枚在昏黄油灯下闪烁着黄光的铜板,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王淑琼混沌的世界!唱戏!站在那台子上唱!就能换来这能买米、买盐、买灯油、甚至…甚至能让姆妈少洗几件衣裳、少熬几个通宵的铜板!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她小小身体里所有的渴望和勇气,再也无法遏制!她像离弦之箭,猛地转身冲回那间冰冷的窝棚,扑到正佝偻着背、就着昏暗油灯费力缝补一条裤子上破洞的黄素芳面前。小脸因为剧烈的奔跑和内心的激动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黑亮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姆妈!姆妈!我要去!我要去学唱戏!”

黄素芳手中的钢针猛地一滞,针尖深深扎进了她红肿的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她像是没感觉到疼,猛地抬起头,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你…你说什么胡话?!”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

“唱戏!茶馆里!唱戏!”王淑琼急切地指着通惠门外的方向,小手用力挥舞着,仿佛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希望,“有人给铜板!好多铜板!我要去学!学会了就能挣钱!挣铜板!买米!买盐!买灯油!姆妈就不用…就不用天天洗到半夜了!” 她语速飞快,小脸因为激动和急切而泛着异样的红光。

“住口!”黄素芳厉声断喝,身体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唱戏?!那是下九流!是最卑贱的营生!是供三教九流取乐的“戏子”!她的女儿,她曾经金尊玉贵、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王府小姐,怎么能…怎么能去学这个?!堕入风尘也不过如此!“琼儿!你…你昏了头了?!你忘了你是谁了吗?!那种地方,那些人…脏!脏得很!不许去!想都不要想!” 王府那些人对戏子毫不掩饰的鄙夷唾弃,自己被驱逐时扣上“不祥”污名的屈辱,瞬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王淑琼被母亲从未有过的、近乎狰狞的严厉吓住了,小嘴猛地一瘪,黑亮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下唇,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委屈和不解像潮水般淹没她,小小的身体因为强忍哭泣而微微颤抖:“可是…可是家里…没有钱了…李叔送来的米…缸底都快空了…我不想看姆妈…天天晚上…点着灯…缝东西…眼睛都熬红了…” 她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哭腔。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伸出冰凉的小手,怯生生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黄素芳那只正在缝补裤子的手——那手背红肿得像发面馒头,布满冻疮裂开的口子,指尖上还留着刚才被针扎出的新鲜血珠,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女儿冰凉指尖的触碰,那带着哭腔、字字泣血的控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黄素芳早己麻木的心尖上!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曾经抚琴弄箫、如今却丑陋粗糙如同老树皮的手,再看看女儿眼中那份早熟得令人心碎的懂事和对改变困境近乎绝望的渴望,一股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无力感和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吞噬。是啊,没钱了。尊严?体面?王府小姐的骄傲?在活下去这个赤裸裸的现实面前,在女儿冰凉的小手触碰到的、这双布满苦难痕迹的手面前,是多么苍白可笑,多么不堪一击!那个属于“王家少奶奶”的身份,早就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傍晚,被王府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彻底碾碎,踩进了这通惠门外的污泥里。

“琼儿…”黄素芳的声音彻底破碎了,带着一种被命运彻底击垮的沙哑和绝望的妥协。她伸出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一把将女儿冰冷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王淑琼单薄的肩头。“那…那真不是…正经姑娘走的路啊…苦…苦得…不是人受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浸泡过,沉重无比。

“我不怕苦!”王淑琼猛地抬起头,小脸上泪水纵横交错,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顽强燃烧的黑色火焰,首首地撞进黄素芳泪眼朦胧的视线里,“姆妈!我不怕!只要能挣钱!只要能帮姆妈!” 那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百死不悔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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