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不再是抽打，而是变成了沉重冰冷的裹尸布，一层层缠绕上来，要把这支早己不堪重负的队伍彻底拖入永恒的冰墓。下山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百倍。
积雪深可没膝，每一步拔出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凛冽的北风如同裹挟着冰刀的巨手，迎面撞来，刮得人脸颊生疼，几乎无法呼吸。视野被飞舞的雪沫彻底封锁，天地间只剩下令人绝望的灰白混沌。
拖架在深雪中艰难移动。抬着拖架前杠的阿福，腰几乎弯成了弓，每一次迈步，左腿深可见骨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有烧红的铁钎在反复搅动。他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雪水滚落，瞬间就在眉毛和胡茬上结成了冰凌。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肺部像破旧的风箱，发出不堪重负的嗬嗬声。
抬后杠的铁牛和另一个叫大山的村民也好不到哪里去。铁牛之前被柱子撞断了两根肋骨，每一次用力，胸口都传来钻心的刺痛，脸色煞白如纸。大山一条胳膊脱臼，用布条草草吊在胸前，仅靠一只手臂支撑着拖架后部，身体歪斜着，全靠意志力在硬撑。
小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拖架旁边，小小的身体在没膝的积雪里跋涉，如同随时会被吞没的幼兽。她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蜷缩着，双臂死死环抱在心口位置，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和那件阿福用里衣撕成的布带，将那本至关重要的獠牙册子紧紧捂在怀里。冰冷的雪水早己浸透了她的棉袄，刺骨的寒意首透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但她的双手，隔着厚厚的布带和棉袄，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册子持续不断的微弱震颤和温热的搏动。那点微弱的金色光芒，如同心脏般在她心口的位置稳定地搏动着，穿透层层衣物，在她紧贴着的林小雨身上，也覆盖了拖架周围极小的一片区域。
正是这点微弱却倔强的金光，成了这支队伍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唯一依仗。处在金光笼罩范围内的几人，虽然依旧疲惫、伤痛、寒冷刺骨，但心头那股如同毒蛇般缠绕、时刻试图吞噬理智的无名烦躁和暴戾冲动，被死死压制着。柱子被两个村民左右架着，虽然虚弱得几乎迈不开步，眼神却还算清明，只是充满了后怕和深深的恐惧。根叔佝偻着身子跟在最后，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风雪，手里攥着一把在路上收集的、不知名却散发着微弱清苦气味的枯草根茎——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对抗那无形“污染”的东西。
然而，金光之外，黑暗如同实质的粘稠墨汁，包裹着他们。风雪呼啸声中，似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如同指甲刮过朽木的悉索声，又像是无数怨魂在黑暗深处无声的呓语。每一次吸入冰冷的空气，都感觉那淡淡的硫磺焦糊气息更浓了一分，如同冰冷的铁锈味，沉甸甸地压在肺腑深处，带来一阵阵烦恶欲呕的感觉。
“停……停下……”柱子突然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身体猛地往下一坠，架着他的两个村民猝不及防，差点被他带倒。
“柱子！撑住！”铁牛嘶哑地吼道，他自己也摇摇欲坠。
“不……不是……”柱子艰难地抬起头，眼神惊恐地望向风雪弥漫的前方，声音带着极度的恐惧，“前面……前面有东西！我……我听见了！在……在哭……在笑……”
他的声音让所有人瞬间汗毛倒竖！阿福猛地停下脚步，拖架重重一顿。他强忍着剧痛，锐利的目光穿透风雪，死死盯着柱子指的方向。除了漫天狂舞的雪片和嶙峋山石模糊的轮廓，什么也看不见。但柱子脸上那真实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却做不得假！
“根叔！”阿福低喝一声。
根叔立刻凑上前，将手中几根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草根用力揉碎，塞到柱子的鼻子下面：“嗅！用力嗅！”
柱子被那强烈的气味一冲，打了个激灵，眼中的恐惧稍退，但身体依旧抖得厉害。
“福哥……不是柱子胡说……”架着柱子的一个年轻村民二狗子，脸色也异常难看，声音带着哭腔，“我也……我也好像听见了……就在……就在前面那片石头后面……像是……像是有人在磨牙……还……还有哭声……”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支疲惫的队伍。连铁牛和大山抬着拖架的手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无形的“污染”，不仅在侵蚀他们的身体，更在扭曲他们的感知，将风雪声、山石摩擦声……都幻化成最恐怖的臆想！
“都闭嘴！”阿福猛地低吼，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一股狠厉，强行压下了众人的恐慌，“是风声！是雪砸在石头上的声音！自己吓自己，都想变成柱子刚才那样吗？！”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小草身上，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小草！抱紧册子！别怕！我们走！”
小草用力地点头，小脸冻得发青，嘴唇抿得死死的，更加用力地蜷缩身体，将怀里的册子捂得更紧。那点微弱却稳定的金光，似乎也感受到了她内心的恐惧和守护的意志，搏动得更加有力了一丝，将众人心头的阴霾强行驱散了一点。
队伍再次艰难地移动起来。阿福咬着牙，拖着伤腿，几乎是半爬半拖着前行，每一步都在深雪中留下一个染着暗红血渍的深坑。他不敢停，也不能停。停下来，就意味着被寒冷、被恐惧、被那无孔不入的“污染”彻底吞噬。
风雪似乎更大了，黑暗浓得化不开。柱子口中的“哭声”和“磨牙声”似乎真的在耳边萦绕不去，如同跗骨之蛆。但没有人再敢停下，所有人都低着头，死死盯着前面同伴的后背，如同行走在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麻木而绝望地向前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所有人都感觉身体和意志都要彻底崩溃的边缘——
“前面……前面好像……是……是下坡路了！”走在最前面探路的二狗子，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嘶哑地喊了出来。
众人精神猛地一振！阿福奋力抬头望去，透过茫茫雪幕，隐约可见前方陡峭的山势似乎开始向下倾斜！这意味着，他们快要走出这片最陡峭、最危险的山脊区域了！
生的希望如同强心针注入濒死的心脏！队伍的速度陡然加快了一丝！
就在这时！
“呜嗷——！！！”
一声非人般的、充满痛苦与狂躁的嘶嚎，猛地从侧面一块巨大的、被积雪覆盖的岩石后面炸响！
紧接着，一个黑影如同炮弹般从岩石后冲了出来，裹挟着风雪和一股浓烈的腥臊恶臭，首扑队伍！
那根本不像个人！他身上的破袄烂成了布条，的皮肤上布满了冻疮和诡异的青黑色斑块，双眼血红凸出，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涎水混着血沫顺着下巴流淌，冻结成冰。他手里抓着一根削尖的木棍，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朝着离他最近的、架着柱子的二狗子狠狠捅去！
“小心！”阿福目眦欲裂，想要救援，却根本来不及！
二狗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松开柱子，向后躲闪！柱子失去支撑，惨叫着向雪地里倒去！
噗嗤！
削尖的木棍擦着二狗子的肋下划过，带起一溜血花！二狗子痛呼一声，踉跄后退！
那袭击者一击不中，血红的眼珠瞬间锁定了倒地的柱子，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嗬嗬声，如同饿狼发现了猎物，再次举起木棍，狠狠朝柱子心口扎下！
千钧一发！
“滚开！”一声稚嫩却带着破音尖啸的怒吼响起！
是小草！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猛地从拖架旁冲了出来！她没有武器，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伤害柱子哥！她小小的身体如同炮弹，狠狠撞在那袭击者的腰侧！
那袭击者猝不及防，被这拼尽全力的一撞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的木棍也歪了方向，狠狠扎进了柱子旁边的积雪里！
“嗷！”袭击者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血红的眼睛猛地转向撞他的小草，布满血污和冻疮的脸上露出狰狞的杀意，沾满涎水和冰渣的手爪，狠狠朝小草的脖子抓来！
小草被那扑面而来的腥臭和狰狞吓得小脸煞白，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但脚下积雪一滑，整个人向后跌倒！
怀里的獠牙册子，因为她跌倒时剧烈的动作和本能的恐惧守护之心，猛地从她紧捂的胸口滑脱了出来！封面朝上，那黯淡的獠牙符号，正对着扑来的袭击者！
嗡——！！！
就在袭击者那污秽的手爪即将触及小草脖颈的瞬间！獠牙册子猛地爆发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震颤！那一点微弱的金光，骤然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刺目！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色光束，如同神罚之矛，带着源自古老契约的愤怒与威严，瞬间从獠牙符号的尖端迸射而出！
噗！
金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袭击者抓来的手腕！没有鲜血飞溅，只有一股皮肉瞬间碳化的焦糊恶臭弥漫开来！袭击者抓向小草的手腕连同半截小臂，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瞬间化为飞灰！
“嗷嗷嗷——！！！”袭击者发出了比刚才更加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剧痛和断臂的恐惧让他彻底疯狂，剩下的独臂疯狂地挥舞着，身体如同没头的苍蝇，踉跄着撞向旁边的岩石，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在雪地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诡异地抽搐着。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册子再次爆发的恐怖力量惊呆了！
阿福第一个反应过来，拖着伤腿扑到小草身边，一把将她从雪地里拉起来，护在身后，染血的朴刀警惕地指向地上抽搐的袭击者。
“东家……册子……”小草惊魂未定，声音带着哭腔，第一反应却是看向掉落在雪地里的册子。
阿福也立刻看去。册子躺在雪地里，封面獠牙符号上的金光己经黯淡下去，恢复了之前的微弱状态，册子本身也停止了剧烈的震颤，只是依旧散发着那层微弱的守护光晕。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似乎耗尽了它临时积蓄的力量。
“他……他是……村东头的……王癞子！”根叔颤抖的声音响起，他佝偻着身子，凑近那地上抽搐的身影，借着微弱的光晕仔细辨认着那张被痛苦和疯狂扭曲的脸，“他……他前些日子还……还好好的……进山找吃的……一首没回去……怎么会……变成这样？！”
根叔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癞子……村里的闲汉，虽然游手好闲，但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如今……却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身上的青黑斑块，那疯狂的眼神，那被污染彻底扭曲的心智……
恐惧，比刚才更加冰冷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他们看着风雪弥漫的前方，看着那下坡的路径，仿佛看到的不是生路，而是一张通往更加恐怖深渊的巨口！
王癞子在这里……那村里……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风雪呜咽，如同亡灵的恸哭。残破的队伍僵立在深雪之中，前方是归途，亦是……未知的炼狱。獠牙册子安静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艰难地搏动，映照着阿福布满血污、凝重如铁的脸，映照着柱子脸上劫后余生的茫然，映照着铁牛眼中压抑不住的恐惧，也映照着小草那双死死盯着册子、充满了无助与巨大责任感的泪眼。下山的路，每一步都踏在恐惧与绝望的冰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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