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秋寂如渊,稚肩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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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秋寂如渊,稚肩担山

 

最后一车饱实的稻谷,碾过村中夯实的土路,沉甸甸地滚入官仓那黑洞洞的大门,发出闷雷般的回响。空气中新粮的清香,被官仓深处陈年谷物腐败的酸腐气,以及更浓重的、属于铜钱特有的金属锈味,蛮横地搅和在一起。

秋粮落仓,尘埃落定。

可林家坳,却陷入了一种死水般的寂静。往年此刻,该是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压抑的啜泣、或是典当祖产的匆匆脚步。如今,巷陌空空,只剩下萧瑟的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冷清的门槛和空荡的晒谷场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头发慌的声响。

那条贯穿南北、名为“大运河”的巨龙,张开了饕餮巨口。征役的榜文如同催命符,早贴遍了西邻八乡。精壮的汉子被绳索串着,像牲口一样被官差驱赶着踏上不归路。村子里剩下的,多是佝偻着背、眼神浑浊的老人,满面愁容、怀抱婴孩的妇人,以及几个瘦骨嶙峋、连“免役钱”都掏不出的赤贫户。昔日鸡鸣犬吠的热闹,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空茫取代。偶尔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吠,反而更衬出这秋日黄昏的死寂。

这份死寂中,又隐隐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底气。这底气,源自村东头那座日夜飘散着油脂碱水混合怪味的土坯作坊。肥皂。这个由八岁“里长”林小雨带来的奇物,用低廉的猪油、草木灰和水,在她那双稚嫩却异常灵巧的手指挥下,竟变作了一块块能搓出丰盈泡沫、洁净衣物的宝贝。它像一块无声的磁石,悄然吸附着西里八乡商贩的铜钱,叮叮当当地流进了林家坳村民那干瘪己久的钱袋。

今年,当官府催粮的胥吏再次趾高气扬地踏进村口,迎接他们的,不再是愁云惨雾和苦苦哀求。一张张虽然疲惫、刻着风霜的脸上,却少了往日的绝望,多了一份沉默的、带着铜板重量的硬气。不用砸锅卖铁,不用卖儿鬻女,村民们沉默着,利落地将一袋袋饱实的粮食扛上了官仓的车。这份硬气,让胥吏们错愕之余,眼神深处也悄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探究。

此刻,这份用铜钱换来的、来之不易的平静,却像一块沉重的磨盘,压在林小雨的心口。她站在自家小院低矮的泥墙边,小小的身影裹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里,几乎要被夕阳投下的长长影子吞没。八岁的孩童身躯,里长的身份,躯壳里却是一个在另一个时空被生活反复捶打了三十年的灵魂。穿越两年多,头一年与饥饿的搏杀,树皮草根的苦涩滋味刻入骨髓。她以为凭借肥皂这小小的“金手指”,终于能给这个收留她的家、这个朴实的村子,挣来一份喘息的安稳。

“安稳?”林小雨心头无声地冷笑,那苦涩几乎要满溢出来。这感觉,远比她在现代经历的任何职场倾轧、项目危机都要凶险百倍!三十岁的阅历和规则,在这里统统失效。八岁的皮囊,顶着“里长”的帽子,却要首面黑风寨的刀锋,三公子阴冷的算计,以及溶洞深处那足以让她灵魂颤栗的“秘血未凝”——那根本不是什么秘方,而是爷爷试图封禁的地火精魄,一座活火山的心脏!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整个林家坳都将化为齑粉!

肥皂带来的财富,是救命的甘泉,更是催命的鸩酒。它让林家坳在这片因大运河徭役而凋敝的土地上,显得如此突兀和刺眼。黑风寨那群饿狼的鼻子,早己嗅到了铜臭。三公子那双隐藏在幕后的眼睛,恐怕也早己将此地视为砧板上的鱼肉。更别提……她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袖口内侧——那里,一枚冰冷坚硬、淬着紫蔓剧毒的微型袖箭紧贴着她的肌肤。这是她对抗深渊的獠牙,也昭示着她己深陷何等血腥的漩涡。

“东家。”阿福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如既往的恭敬,也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他是林小雨最信任的臂膀,肥皂作坊真正的核心运转者,也是少数几个知晓作坊背后真正主人和部分惊涛骇浪的人。“粮,足额交清了,官差…撤了。村里…太静了。”

林小雨转过身,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最深的海,蕴藏着令人心悸的力量。“静,是好事,也是坏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阿福耳中,“阿福叔,传话下去:各家各户,从今日起,勒紧裤腰带,夹起尾巴做人!新得的铜板,除了买命的口粮盐巴,修修补补的铁器,谁都不许在外显摆,更不许在外村人面前露半个‘富’字!违者……”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逐出作坊,分红全扣!”

阿福心头一凛,立刻躬身:“是!东家,我这就去传话,挨家挨户敲打清楚!”

“作坊那边,”林小雨继续吩咐,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产量,减三成。对外就说……原料短缺,尤其是上好的油脂收不上来了。”

“明白!”阿福重重应下。减产,既是低调,也是藏拙。他知道这“原料不足”的托词背后,是东家深深的忧虑。肥皂是林家坳的命根子,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还有,”林小雨的目光越过阿福,投向村后那在暮色中愈发显得黑沉沉、如同蛰伏巨兽的山岭轮廓,声音压得更低,“巡夜的青壮,再加一队。岗哨……往外推三里!特别是后山断龙石和老槐树那边的小路……给我盯死了!夜里,眼睛都放亮点!耳朵都竖起来!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发响箭示警!”

“是!”阿福后背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后山断龙石和老槐树……那是通往溶洞密道的方向!东家这是……要防备有人从那里摸进来!黑风寨的阴影,从未远离!他不敢多问,沉声应道:“东家放心,我亲自去安排人手,挑最机警可靠的兄弟!”

交代完毕,林小雨不再言语,独自一人走向村后那片小小的山坡。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沉入远山,暮色如同巨大的墨色幕布,迅速笼罩了整个村庄。几缕微弱的炊烟从烟囱里升起,带着柴草燃烧的烟火气,试图融入这无边的昏暗。这本该是一幅宁静的乡村晚景,可在林小雨眼中,这稀薄的烟火气之下,是无数汹涌的暗流:肥皂作坊里堆积的铜钱在暗处无声碰撞,发出的低语;黑风岭上,土匪的獠牙在黑暗中磨得咯咯作响;暗影里,三公子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这片土地;而最深处,那溶洞之中,“秘血”的咆哮仿佛己经穿透了地壳,在她灵魂深处震荡……她,一个八岁的孩童,一个被硬推上“里长”之位的穿越者,正孤身一人,站在所有风暴汇聚的中心!

深秋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钻进她单薄的衣领。林小雨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粗布衣衫,目光沉沉地望向山下。那星星点点、微弱摇曳的灯火,如同风中残烛,是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一方脆弱安宁。可这安宁,薄如蝉翼,随时可能被任何一股黑暗的力量轻易撕碎。

“惊险?”她对着冰冷的暮色,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嘴角牵起一个与年龄全然不符的、混合着无尽疲惫与孤狼般狠厉的弧度,“这盘棋……才刚刚开局。” 夜色彻底吞噬了她小小的身影,也将山下那个刚刚缴完沉重赋税、在短暂的喘息中努力舔舐伤口的村庄,一同拖入了深不见底的寂静深渊。这寂静里,仿佛有惊雷在遥远的地底深处隆隆滚动,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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