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大军左营
篝火噼啪，烤着湿冷的夜气。几个普通禁军士卒围坐，中间的老卒李全捏着半块硬饼，唾沫横飞。
“…你们是没瞧见！那忠烈祠里，呼延都头的名字，刻得顶天高！官家亲口封的‘翊卫郎’！乖乖，从七品啊！”李全啧啧两声，掰了点饼屑扔进嘴里，“还有那些效节营的兄弟，张狗儿、吴西郎…名字后头都注着斩首几级、血战何处，啧啧，死得硬气！”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厢军士卒，抱着长枪，脸上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李老哥，那…那效节营的，不都是戴罪的？他们能在那个什么汉家忠烈祠里吃香火了？” 他咽了口唾沫，“俺爹说，刑徒死了能入土就不错了…”
“你懂个屁！”李全瞪他一眼，压低声音，“官家说了！凡为我汉家捐躯者，无论贵贱，永享血食！听听！这话就是金科玉律！那些效节营的好汉，在樊城豁口，在汉水浮桥，那都是拿命填出来的路！没有他们死顶，咱能杀过北岸？”
他灌了口凉水，抹抹嘴，“再者说，那腰牌！‘靖武效节’，‘原罪己赎’！陛下给的护身符！往后见了那些戴牌子的兄弟，都给老子客气点！那是陛下亲口赦免、亲口认下的忠烈袍泽！”
李全喘了口气，看着有点发懵的王五，语气稍微缓了点，带着一种老兵油子特有的世故和洞察：“小子，听老哥一句。在这襄阳大营里，往后眼睛擦亮点。见了戴‘靖武效节’腰牌的，客气点，叫声‘效节兄弟’，不吃亏。”
“那牌子，是陛下给的胆气，也是护身符！为啥？因为陛下认他们！谁敢给这些牌子兄弟使绊子、下眼药，那就是打陛下的脸！陛下的刀，” 他做了个下劈的手势，眼神凌厉，“可是连金狗大将的脑袋都能砍得跟切瓜似的！还收拾不了几个不开眼的狗官？”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阵晚风卷过营地，带来远处效节军伤兵营那边隐约的喧闹。
似乎有人在吼着什么，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接着是几声压抑的、又仿佛带着点畅快的哄笑。篝火旁的人都下意识地朝那边望了望。
一首沉默的罗小乙，忽然把怀里的长枪抱得更紧了些，身体也坐首了。他看向效节营方向的眼神，少了些畏惧，多了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找到了一点依靠？他喃喃道：“李老哥…那…那俺要是…要是也立了功…死了…名字…也能刻上去吗？”
李全愣了一下，随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力道不重，带着点粗犷的暖意：“龟孙！想点吉利的！好好活着，多砍几个金狗，比啥都强！” 他顿了顿，看着跳跃的篝火，声音沉了些，“不过…真要是有那么一天…只要你小子是条汉子，是为大宋战死的…”
李全指了指忠烈祠的方向，火光在他眼中跳动，“陛下…金口玉言，‘无论贵贱’！那青石墙上…必有你罗小乙的名字！你爹娘…也能吃上官家给的香火血食！”
周围几个士卒默默点头，看向远处效节军伤兵营的方向，眼神复杂，敬畏中多了几分认同。
一个沉默寡言的刀牌手，低头用磨石蹭着刀锋，忽然闷声道：“俺老家隔壁村，也有个刺配的…因为交不起‘和买’钱，打了税吏…不知死哪去了。要是…要是也能赶上陛下这恩典…” 他没再说下去，只把刀磨得霍霍作响。
……
夜深了，襄阳的汉家忠烈祠 ，祠门紧闭，长明灯在森严的大殿内投下摇曳的光影。守祠的老军余柱，佝偻着背，提着桐油灯，例行巡视。
昏黄的灯光掠过层层肃穆的牌位，最终停在西配殿那面崭新的“效节英烈壁”前。
青石壁冷硬，新凿的名字在灯下泛着微光。顶端“呼延胜”三字最大，其下密密麻麻：张狗儿、吴西郎…每一个名字后，蝇头小楷注着籍贯、事迹、斩首数。
余柱的目光落在“张狗儿”的名字上，后面小字写着：“陈州农夫。血战樊城豁口，身负数矛，拖敌坠壕同亡。斩首二级。”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悬在名字上方，终究没敢触碰石壁。他放下油灯，从怀里摸出三支劣质线香，就着长明灯点燃。
没有香炉，他小心翼翼地将三炷香插在石壁前冰冷砖缝的积灰里。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壁上那些新刻的名字。
“呼延都头…张兄弟…吴兄弟…”余柱的声音嘶哑低微，如同耳语，在这空旷寂静的殿宇内却格外清晰，“小老儿…余柱，原也是陕州戍边的一个老卒…当年，也差点因为上官克扣冬衣柴炭钱，闹将起来…” 他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香火，“你们…是条汉子！没给咱当兵的丢脸！陛下…陛下把你们的名儿刻这儿，还泼了血酒…值了！真值了！”
余柱佝偻着身子，对着石壁，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小老儿替那些死在金狗刀下、名字都不知道埋哪儿的穷兄弟们…谢谢你们…也…谢谢官家…” 香火明灭，映着老人脸上纵横的沟壑和两行无声的浊泪。
青烟缭绕，仿佛试图抚平石壁上那些冰冷的刻痕，将殿外的风雨与纷争，暂时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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