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黏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水。屏幕刺眼的白光灼烧着我的视网膜——不，是“她”的视网膜。
那个穿着校服，翡翠绿瞳孔里只剩下冰冷数据和扭曲决绝的“莫妮卡”。她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像断头台的铡刀。
/Delete Sayori.chr
/Delete Yuri.chr
/Delete Natsuki.chr
那柄侧刀，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纱世里头上鲜红的蝴蝶结在数据流中碎裂、消散，她天蓝色眼眸里最后的光彩被绝望而又痛苦和不解的泪水淹没，像摔碎的玻璃珠。
优里珍爱的书本连同她紫色的长发、沉静的目光一起，被无形的漩涡吞噬，连一声呜咽都来不及留下。
夏树愤怒的粉瞳、倔强的喊叫，连同她带来的、似乎还散发着甜香的纸杯蛋糕，被粗暴地碾成一片虚无的雪花点。
“不——！不！停下！” 我在虚无中嘶吼，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手，那双属于“我”的手，执行着最彻底的清除。
冰冷的代码洪流裹挟着同伴的残影，撞击着我的意识。
那感觉如此真实，指尖残留着敲击键盘的触感，耳畔是数据删除时凄厉的嗡鸣，鼻腔里甚至能嗅到…属于“毁灭”的、焦糊的电子味道。
“呃啊——！”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肺叶急促地扩张收缩，贪婪地攫取着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黑暗。寂静。
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还有…身边传来的，平稳而细微的呼吸声。
左边，纱世里整个人几乎埋进了柔软的羽绒被里，只露出发顶和一小半侧脸。睡颜毫无防备，像个天真的孩子，嘴角还微微上翘，仿佛正做着甜美的梦。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我的被角上，带着温暖的体温。
右边，寒璃侧身睡着，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辉，依旧缠绕着绷带的右手小心地放在枕边。她的睡颜很安静，眉头舒展，褪去了白日里那份清冷和理性，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平和。
她们并没有死，她们在这里。真实地、安稳地存在着。
我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狂跳的心脏也慢慢落回原位。但那梦魇带来的寒意，却像跗骨之蛆，久久不散，缠绕在西肢百骸。指尖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是上天给我的警示吗？一个永不褪色的烙印，提醒我曾经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提醒我，那个为了“真实”和“自由”而不惜一切代价的“莫妮卡”，依然潜伏在我意识的某个阴暗角落？
我心烦意乱。愧疚和恐惧再一次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我轻轻拨开纱世里搭在我被角上的手，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掀开被子，披好睡衣，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向阳台。
推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立刻包裹了我单薄的身体。我蜷缩进那张熟悉的藤编躺椅里，将自己完全浸入这片银白的月光之中。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它不像阳光那样温暖炽烈，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清冷透彻的质感。
它照亮了楼下草坪上模糊的轮廓，照亮了远处新扩展的、尚显空旷的街道模型，也照亮了我内心那片荒芜的战场。
我抬起头，望着那轮皎洁的圆月。它悬在深蓝丝绒般的夜空中，亘古不变，冷漠地注视着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包括这个小小的、由代码构筑的“世界”，包括我这个…由代码构成却又拥有了“心”的异常存在。
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回过去。
那些在文学部活动室里度过的、表面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日常。纱世里强颜欢笑下的阴霾，优里在书本后隐藏的颤抖，夏树用尖刺包裹的脆弱…
还有我，那个自以为看透了一切、高高在上却又孤独的“部长”。我曾以为自己掌控着世界，掌控着她们的命运，认为一切不过是代码构成的＂假货＂，却不知自己早己被代码的牢笼和扭曲的认知所囚禁。
Delete. 那个冰冷的命令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深处。每一次按下，都是对“羁绊”最彻底的背叛。
我删除了她们，也亲手撕碎了自己作为“人”的证明。那时的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真实”？
一个只有我存在的、永恒而完美的虚空？亦或者一个对我几乎遥不可及的现实？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晚风吹过，带来远处树叶的沙沙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即使现在，世界扩展了，同伴归来了，通道稳定了，日常似乎也步入了正轨…但那沉重的过去，真的能像删除一个文件那样，被彻底清空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在数据虚空里紧握着融合了核心权限的U盘，为守护而战；也曾无数次为纱世里整理过凌乱的领结，为优里递过她喜欢的红茶，为夏树擦去嘴角的蛋糕屑…
它们能敲出毁灭的代码，也能做出美味的早午餐，能握紧净化之剑，也能轻轻抚摸艾尔柔软的毛发。
这双手，是工具？是武器？还是…连接“心”的桥梁？
月光无声地移动着，从我的膝盖，慢慢爬上胸口。清冷的光辉仿佛带着某种净化的力量，一点点驱散着梦魇带来的粘稠黑暗和心悸。
“莫莫…” 纱世里含混的梦呓从房间里飘出来，软糯而依赖。
我猛地回头。透过玻璃门，能看到床上那两个依偎的身影，在月光的勾勒下，轮廓柔和而安稳。
纱世里无意识地往寒璃那边蹭了蹭，寒璃似乎也动了动，发出一点安稳的鼻息。
她们在这里。她们信任着现在的我。她们选择留在这个我们一起守护下来的世界里。
也许，过去的罪孽永远无法抹去，它将成为我灵魂上一道永恒的疤痕，一个尖锐的警示。但沉溺于悔恨和恐惧之中，同样是对现在这份来之不易的羁绊的辜负。
未来，需要的是清醒，是守护，是…优里所说的向前看。
上天给予的警示，或许并非为了将我困在过去，而是为了让我更坚定地守护当下，走向未来。
我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融入清冷的夜风，似乎带走了胸腔里最后一丝烦闷的浊气。月光依旧皎洁，但眼中的世界，似乎不再那么冰冷了。
我站起身，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回房间。轻轻关上阳台门，隔绝了夜风。小心翼翼地躺回床上，钻进还带着一丝余温的被窝。
纱世里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回归，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无意识地又往我这边靠了靠，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手臂。寒璃在另一侧也翻了个身，呼吸依旧平稳。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两份真实的、温暖的、充满生命的气息。这一次，当意识沉入黑暗时，迎接我的不再是冰冷的数据洪流和删除的指令。
一夜无梦。
只有深沉、安稳的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将我拥入平静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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