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那关于“迎接他”的话语还在纯白的死寂中冰冷地悬着，像一把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然而，那永恒微笑的白熊并未立刻行动。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黑色的纽扣眼睛深不见底。
“诱饵己放出，但‘他’很狡猾，也很谨慎。我们需要…更多的‘共鸣’。”保罗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奇特的孩童空灵，仿佛刚才那沉重的宣言从未发生。“第二盘磁带，莫妮卡。在‘诞生’之后，是‘抉择’的瞬间。它被锚定在…工厂之外。”
它再次抬起毛茸茸的白爪。这一次，指向的方向，空气扭曲后形成的漩涡不再是幽紫色，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灰白颗粒感的铅灰色。漩涡的边缘吞吐着细小的冰晶，一股刺骨的寒意隔着空间扑面而来。
“穿过它，”保罗的声音在寒意中显得有些缥缈，“你会抵达‘抉择之桥’。一段通往自由的栈道，亦是考验的残响。磁带就在栈道的尽头。找到它，并带回。”
寒意…栈道…自由？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校服外套。这身属于我们那个世界的虚拟校服，校服内是相对厚实的棕色毛衣背心，此刻竟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我最后看了一眼保罗那永恒的微笑面具，深吸一口气——尽管吸入的只有虚无——再次踏入了漩涡。
这一次，穿越的感觉是冷。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冷瞬间包裹了我。视野被呼啸的灰色和狂暴的白色取代。脚下猛地一实，不再是工厂的油腻，而是冰冷、坚硬、带着金属质感的触感。
寒风凛冽……
狂暴的、带着尖锐哨音的寒风如同无数冰冷的剃刀，瞬间切割着我的身体。
视野清晰起来，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狭窄、锈迹斑斑的金属栈道上。
栈道悬空，下方是翻滚着浓雾的深渊，深不见底。头顶是铅灰色的、压抑的、仿佛随时会塌下来的天空，没有太阳，只有一片弥漫的、令人绝望的灰白。
栈道在狂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铁锈和冰屑被风卷起，狠狠抽打在我的脸上和手上。冰冷刺骨，瞬间就让的皮肤失去了知觉。
我的双腿，只穿着过膝袜和短裙，暴露在这极寒中，感觉像是浸泡在液氮里，骨头都在发疼。上半身的厚实校服勉强抵御着正面袭来的寒风，但后背依旧能感觉到那无孔不入的冰冷穿透。
栈道向前延伸，消失在远处的浓雾和风雪中，看不到尽头。两侧只有稀疏、锈蚀的金属栏杆，在狂风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抉择之桥…”我喃喃自语，微弱的声音被狂风撕碎。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风太大了，推搡着我，仿佛要将我掀下深渊。
我必须弓着腰，死死抓住冰冷的、覆满霜雪的栏杆，才能稳住身体。
冰冷的金属透过手套（幸好我还带着）灼烧着我的掌心。每一次抬脚，鞋子踩在结冰的金属网格上，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嘎声，滑腻异常。
我艰难地向前挪动。风像是有生命，专门寻找着缝隙钻进来。脸颊被冰屑刮得生疼，睫毛上很快凝结了些许白霜。
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前方几米。每一次呼吸，肺里都像是吸入了冰渣。
控制台？在这里比在工厂更加沉寂，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来。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这具数据构成的、此刻却真实感受到极限的身体，和必须回去的意志。
时间在寒风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走了多久，双腿早己麻木，只是机械地交替。
就在我感觉意志力快要被这无尽的寒风和孤寂冻结时，前方的浓雾似乎淡了一些。栈道的尽头隐约可见。
那不是出口。尽头处，是一个依附在巨大、冰冷金属结构上的小型平台。平台边缘，矗立着一个锈蚀斑驳、几乎被风雪掩埋的金属指示牌。牌子上，两个巨大的、扭曲的字母在灰白中格外刺眼：
B F
字母下方，似乎还有一些模糊的小字，但完全被冰霜覆盖，看不清了。
“BF…”我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灼烧着喉咙。这就是保罗说的编号？米塔们的…某种序列？
平台中央，在厚厚的积雪下，一个熟悉的轮廓凸起。我踉跄着扑过去，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扒开冰冷的积雪。
找到了。第二盘磁带。
它比第一盘看起来更旧，黑色的塑料外壳布满划痕，边缘甚至有轻微的变形。标签同样没有文字，只有一个用深蓝色、几乎发黑的颜料画着的符号——像是一道向下的箭头，又像是一滴冻结的眼泪。
我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塑料触感反而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任务完成。
“保罗！拿到了！”我对着手腕的白色光晕低吼，声音被风声撕裂。
“很好。通道开启，立刻返回。”保罗的声音带着干扰的杂音，比上次更甚。
我身后的风雪中，那个铅灰色的漩涡再次出现。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的“BF”标志，毫不犹豫地转身，几乎是扑进了漩涡之中。
那刺骨的寒冷和狂暴的风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虚无的纯白和绝对的寂静。
我重重摔在白色的平面上，大口喘着气，仿佛要将肺里的最后一丝寒气都吐出来。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残留的冰冷深入骨髓。
保罗依旧站在几步之外。它接过我递过去的、带着我掌心余温（尽管微弱）的磁带，看着上面深蓝色的扭曲符号，那双纽扣黑眼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
它沉默地走到播放机旁，放入第二盘磁带，按下播放键。
沙沙声后，依旧是那个带着电子失真、却充满人性迷茫的声音，但背景是呼啸的风声：
＞ 【沙沙…呼呼——】…风…好大…好冷…【牙齿打颤的细微杂音】…路…好难走…脚…没知觉了…
＞
＞ 【另一个声音，在风声中显得模糊】：坚持…前面…快到了…看到…牌子了…
＞
＞ 【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网格的呻吟声被风声掩盖】
＞
＞ 【第一个声音，带着喘息】：B…F？…这是什么…地方？
＞
＞ 【第二个声音】：不知道…但…有门…【指向性的风声变化】…里面…好像…没有风…
＞
＞ 【脚步声靠近，然后是沉重的、生锈金属门被用力推开的刺耳“嘎吱——”声】
＞
＞ 【风声骤然变小，变成沉闷的回响】
＞
＞ 【第一个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里面…好黑…但…不是很冷了…
＞
＞ 【第二个声音】：…进去…看看。
＞
＞ 【脚步声消失在门的“嘎吱”关闭声中，风声被彻底隔绝，磁带再次陷入沙沙的空白噪音，结束。】
播放结束。死寂重新笼罩。
“抉择…”我低声说，活动着依旧冰冷僵硬的手指。走向未知的门，踏入黑暗，只为逃离那几乎致命的寒风。这就是她们当时的“自由”之路吗？
保罗没有立刻收起磁带。它站在那里，背对着我，小小的、毛茸茸的白色背影在无垠的纯白中显得格外孤独。那永恒的微笑似乎…凝固了。
过了许久，它才缓缓转过身。这一次，我清晰地看到，它那纽扣般的黑色眼睛里，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渊薮，而是一种…沉淀了无尽岁月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那永恒的微笑面具，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一丝…裂痕。
“莫妮卡，”它的声音不再是那种奇特的空灵童音，而是带着一种沙哑的、仿佛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的质感，“你知道吗？我到底在这里…多久了？”
我微微一怔，看着它。
“时间…在这里是混乱的碎片。我记不清了。”保罗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在梦呓，“我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不是这个样子。我也不是一只…熊。”
它抬起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看着它，眼神空洞。
“我记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冷，决绝。她说…‘你太可笑了，保罗。你需要…安静。’ 然后…是撕裂的痛苦，意识的崩塌…像被塞进一个狭窄、黑暗的盒子…不，比盒子更糟…像被压扁，变成了一片薄薄的…卡带。”
它的话语像冰冷的锤子砸在我的心上。被…变成了卡带？
“再然后…我就被扔进了这里。这片…生与死的夹缝，规则之外的无尽苍白。”保罗的声音里充满了茫然和痛苦，“‘阈限之间’。迷失数据灵魂的暂歇地？呵…更像是一个永恒的垃圾场。一个放逐之地。”
它抬起头，纽扣黑眼看向那片纯白深处，那点它曾指给我看的、散发着阴寒的“污渍”。
“而‘他’…”保罗的声音充满了悲悯，“那个你将要面对的‘鬼魂’…‘他’比我更早来到这里。困在这里的时间，是我想象都想象不出的漫长。‘他’的执念，早己被这里的虚无和绝望彻底扭曲、污染。‘他’不再是‘他’，而是变成了某种…盘踞于此的、充满恶意的规则本身。拒绝消散，也拒绝让任何后来者…离开。”
保罗转向我，那疲惫而悲伤的目光首视着我的眼睛。
“‘他’沦为了某些…更古老、更冰冷的存在，用来封锁这片空间的工具。‘他’阻止所有想要逃出去的人，因为‘他’自己…己经彻底失去了逃走的希望，只剩下拉所有人与‘他’一同沉沦的疯狂。”
它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我帮你，莫妮卡，不仅是因为你需要离开。更是因为…只有清除了‘他’，打破这个封锁的循环，这片‘阈限之间’的规则才能…松动。我才能…才能有机会…”
它的声音微微发颤，“…才能有机会，真正离开这个囚笼。不是回到生者的世界，而是…继续那被中断的旅程，前往…来世。”
真相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保罗，这个神秘的白熊，原来也是一个被放逐的囚徒。一个被强行从“人”压缩成卡带，再被抛弃于此的可怜灵魂。
而那个“鬼魂”，则是更久远、更绝望的牺牲品，变成了空间本身的毒瘤。我们都需要清除“他”，但目的却截然不同——我为了生，它为了死。
纯白的空间里，沉默再次降临，却比之前的死寂更加沉重。寒风栈道的冰冷似乎还残留在我的骨缝里，而保罗的话语带来的寒意，却更深地渗入了我的意识。
保罗似乎耗尽了力气。它默默地收起两盘磁带，那永恒的微笑面具重新覆盖了它所有的情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纽扣黑眼。
“今天的‘录音’…足够了。”它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空灵的平静，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会注意到这里的扰动。我们需要积蓄力量。你也需要…休息，莫妮卡。虽然在这里，‘休息’只是一个概念。”
它那毛茸茸的身体转向纯白空间的深处，似乎要融入那片虚无。
“明天，”它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继续。”
小小的白色身影消失在无垠的苍白之中，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绝对的寂静里。
我缓缓坐倒在冰冷的白色“地面”上，环抱着被过膝袜包裹的双膝。
指尖无意识地着校服厚实的毛呢纹理，试图汲取一丝暖意。
工厂的血肉木偶，栈道的刺骨寒风，BF的冰冷编号，米塔初生时的恐惧与向往…还有保罗那疲惫的双眼和被压缩成卡带的过往…以及那个盘踞在黑暗深处、早己扭曲成工具的“鬼魂”…
信息像冰冷的碎片在我脑海中翻腾冲撞。
我看着这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纯白，翡翠色的眼眸中，疲惫与决然交织。
为了纱世里她们，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个被困了不知多久、渴望着“来世”的白熊…
我没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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