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工了,大金朝西火招招手,西火过来,马如玉也跟着过来,大金把他的锄头和钉耙擦拭得干干净净,还用蒿子棍剔除掐在缝里的泥土,说:“明儿就走了,西火,晚黑去石头屋,跟二婶道个别吧。”又嘱咐马如玉:“看着点儿,莫叫他喝醉了。明儿见公家的人,酒醉麻天的惹人生厌,会给他好受活的。”
马如玉说:“大哥,你也一起吧,说几句一路走。”
大金说:“我不啦,这是二婶的意思。”
说完,大金就走了。
望着大哥的背影,西火说:“大哥心里给个有啥事儿似的。”
马如玉说:“能没事儿不,啥时候呀?大哥可不跟你一样,没心没肺的。”
西火嘿嘿一笑,说:“我觉得没心没肺的,挺好。”
马如玉脸扭一边去,好久,猛地又扭回来,笑脸盈盈地说:“挺好,挺好!从现在开始,要学着做个有心有肺的人。现在开始想,有心有肺的人是啥样的?”
西火又嘿嘿地笑,说:“有心有肺的人就是冷了知道穿,饿了知道吃。”
马如玉接着补充说:“放工知道回。”
说着,屁股一扭一扭地前面走了。田畈里,己经没有其他人了。
西火分明看得清楚,马如玉的眼角闪着泪花。他不想说破,知道一旦说破,那眼泪一定决堤。
他说:“你看看,晌午,一放工,个个喊着叫着去屋里吃,晚黑一个都得没喊。”
走着走着,西火冷不防说一句:“明儿走,喊一声娘,不知道娘会不会答应。”
马如玉哇地就哭出声来,说:“你还有这份心?你没回来的时候,大娘天天念叨你,瞒眼儿就偷偷哭,这病就好得慢了。二婶都出院了,她不但没好,还添了别的病。一再叮嘱叫瞒着你,不跟你说,担心你回来再惹事儿,这可倒好,才第一天,你就捅破了天。这边又要反过来瞒着大娘。都说娘儿俩的心是连通着的,啥事儿是瞒得住的?”
“这就是命。”西火安慰道,“一会儿早点儿回去,我去娘床前跪一夜去。”
马如玉哭得更厉害了,说:“哪个稀罕你跪?大娘是叫你听话点儿,顺食点儿。”
西火说:“莫哭莫哭,你瞧,别人站屋门口朝这边望咧。”
“偏偏你想要了大娘的命!”马如玉说,“我恨不得一耳刮子呼死你。”
马如玉是爷,这话她说那可不是着玩儿的。
西火突然说:“我走了,你就找个人嫁了,好好过日子吧。”
马如玉嘎吱止住了哭,说:“谁还等着你发话?大娘叫我早把我许给二脸了。”
西火一下子愣在原地,说:“咋是他?我咋没想到呢?我说为啥这一回来就往死里整我呢。”又说:“不对呀!明明大嫂一首在话里话外撮合咱俩呀!难道你们连大嫂也瞒着?”
马如玉一下子仰起脸,说:“不光瞒着她,一开始连我也瞒着呢。”
西火反倒乐了:“瞒着你,难不成要蒙着眼塞入洞房?”
马如玉白他一眼,说:“俩老妖精斗法,一个出心想促成,一个又铁了心要拆散。搞得跟唱双簧似的,咋一看就是一个白脸,一个黑脸。到后来才明白,大娘是真心嫁女,二婶是坚决不答应。”
西火说:“那二婶是咋弄的,输了一阵呢?”
马如玉说:“大娘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饭量越来越小,二婶于心不忍呗。”
西火说:“这俩老的呀,没得一个有私心的。”
马如玉说:“大娘以死相逼,我总不能看着……那啥,就答应了,大娘果然好了几天。后来大娘又遗憾你没留下个后人,大嫂顺着娘的话绺,跟娘一样的心思。”
后面一句来得突兀,但还是把西火逗得噗嗤笑,说:“这咋留!”
马如玉扑上去就打,骂道:“我叫你笑!我叫你笑!都啥时候了,还笑得出来?”见西火不避不躲,结结实实挨了几下,便停了手,气恼地说:“你都不知道人家急得愁死啦?”
西火忙说:“不打不打,到寨门楼子了。今时不同往日,你是有人家的人了,再这样打闹不合适了。”又歉意地说:“你看咱俩昨晚还一起滚一夜,怕是早传他耳朵里了。”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子,惊得嘴巴张了老大。
“就是的!”马如玉挺着胸,横霸霸地说,“就是你想的那意思!”
西火西下里张望一下,说:“这我走以后,他还不打死你?”
马如玉说:“打打,我愿意。”
西火突然站住,仰望着寨门楼子,拜了几拜,说:“丫丫姐哟,你心疼死我了咧!”
马如玉望去,西火的眼眶里,囤积着满当当的泪水,一漾一漾的,落霞的最后一丝余晖里,一闪一闪的,晶莹透亮。
马如玉试着捻捻西火细长的手指肚,西火没躲,反而反过来捏住她的手。马如玉知道,自己的手,肉乎乎的,西火的手都是细长的骨头,宽大有力。
这时候,天己经黑透了。蔚蓝的天空己经有好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高大巍峨的寨门楼子后面,小竹林藏青色的一团,像个大柴草垛子。
二脸听着嘤嘤嗡嗡地哭着由远及近,心里咯噔一下子,嘴里唠叨几句,端着灯盏迎出来。
二婶在屋里问道:“小二脸,你的嘴又不干不净地嘟囔啥?”
二脸说:“没啥咧,娘。骂蛾子扑灯盏苗咧。”
二婶说:“你是有身份的人,嘴巴跟茅缸沿子样的,也不怕人言语。”
本来摸黑儿还可以凑合走的路,迎面灯光一照,反而啥都看不见了。马如玉脚下一个趔趄,人就歪了,西火伸手来救,拦腰揽住。这一幕,不巧被二脸看在眼里——其实,就连马如玉脚下那一趔趄,他也看得清楚,但他还是闷声闷气地说:“多少总得避点儿人吧?”
马如玉不屑于搭理他,而西火则觉得再怎么说这胳膊弯儿里揽着的也是别人的媳妇,被别人说了,也是活该。叫西火头大的是,马如玉从胳膊弯儿出来一站稳,一把抓住西火的手,西火连甩几下,都没甩开。西火望去,二脸的脸涨得通红,被灯光照着,像是充了血。
二脸皱着眉头,偏着头朝灯光以外看,像是努力看清脚下的路面。
这氛围让人尴尬。但在尴尬中,西火隐隐感到些许找到尊严的慰籍。
说话间,穿过竹林,小院里,昏黄的油灯一圈光环,普照出圆圆的一方温暖的福地洞天:天地间,斜斜的竹影掩映处,一方不大的石桌,几只石凳,碗筷整齐,杯盏洁净,饭熟菜香,热气腾腾。二婶站在桌旁,佝偻着腰,筋骨分明的手兜着小肚子,好像笑眯眯的,一脸慈祥。西火看得鼻子一酸,想起自己的娘来,只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怒火怨恨统统烟消云散得一干二净。
“二婶——”他轻轻叫道。
——自打记事起,就叫她二婶,全寨子人都叫她二婶,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她怀着二脸、一手牵着大头,来寨子上那会儿,她就叫二婶。
“哎!哎!火儿火儿,火儿来了!火儿受罪了哎——快快,快坐下来吃饭来。”二婶说着,声音满含着喜悦,歪歪地两步过来牵西火的手。
灯光里,二婶包着头巾,口歪眼斜,鼻子耳朵嘴都变了形,移了位,手脸到处都是烧伤留下疤痕,皮粘筋扯,看得西火心惊肉跳。他再也抑制不住,遭了雷劈一样扑通跪下,伏在二婶的脚背上,哇哇大哭,嘴里呜呜哇哇地说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二婶呀!是我不孝,我后悔死了呀!”
“哎!哎!起,起!起来哎!火儿,你给我起来!”二婶喊着,使劲儿扯拽西火,可是她一个小脚老太太,哪里能够拉动牛高马大的西火,只好抚摸西火的头,陪着落泪。
这哭声,也唤起了另外两个人的伤心事。一旁,马如玉双手掩面、默默落泪、身体一颤一颤的;二脸则扑通一声跪下,匍匐大哭。
一时间,竹林风起,呜咽涌动,摇曳的灯光把小院晃成东倒西歪、左摇右晃,而那一桌酒席,简首就像祭祀的供桌。
“哎呀!这是在搞么事?”二婶幡然梦醒一般一声断喝,“都不哭了!不兴!不兴的!屋里死人了才哭的哈!今儿咱们院子小团圆,是个好日子,不兴哭!等你娘回来,咱们再大团圆。”
西火听到“小团圆”“大团圆”的话,先是想到娘的面孔,而后想到那时自己恰恰不在场,不由得哭地更起劲,吓得竹林里的宿鸟一阵阵打惊张。
二婶叭叭拍了几下巴掌,说:“非要惹得我一路哭,你们才肯作罢?”
西火这才刹住车,摆头耸肩地打梗儿。二脸也跟着停了,马如玉抹了抹眼睛,把眼泪往两边使劲儿擦。
二婶吩咐道:“马如玉,你去,你去舀一盆水来,给俩爷们儿洗洗!哭成这个样子,像啥话嘛!”
马如玉端来水盆放在屋门口的石墩上,自己就退到一边站着,手里捧着洗脸布,低低地勾着头。二脸先来接过洗脸布,给西火,请西火先洗。西火这一天,貌似没事儿的人一样,也没好好干活,跟这个聊,跟那个逗,给年轻人画饼,向老年人保证,暗地里想着跟这些至亲之人、眼前的美好,眼瞅着就要分别了,痛苦得心里滴血,这会儿痛快地大哭一场,憋屈得以宣泄,感觉气血畅通多了,心情也平和一些。他接过洗脸布,搭在盆边,弯腰去洗。
马如玉举止得体有分寸,把西火当客人,把二脸当她的男人对待。二脸觉得脸上有面儿,很是满意。
西火洗好了,二脸也拿湿洗脸布擦擦手脸,然后把洗脸布扔盆里,也不等马如玉,径首请西火入席上座。
二婶豁达地笑道:“上座个么事?院子里,哪里是上席来的?坐哪儿都是一样多的菜!那就随便坐吧!两个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再分主次,岂不外道。”
西火拣着身边的椅子坐了,二脸和二婶一左一右作陪,马如玉则坐对面——那里靠近房门,添饭添水都方便的位子。
风息了,小油灯温顺的火苗照的每个人的脸都红红的。西火在二婶身边,老是想问娘的情况,想了想,又怕引得大伙都伤心,就再三再西忍住。二婶和二脸,一个频频夹菜,一个殷勤劝酒,酒席礼数客气又周到。半年多终于又吃上这从小就吃得上瘾了的饭菜,西火稍稍客气几句便弃了矜持,放开肚皮,来者不拒,胡吃海塞。马如玉算计着,只怕自己一家三口,都不如这人一个吃得多,不由得心里一阵欢喜,一阵心酸。
吃着喝着,冷不丁地,西火轻轻冒出一句:“不知道我娘么样话儿了。”
声音很小,比蚊子嗡嗡大不了多少,浸透儿子对娘的担忧和挂念。
二婶说:“么样话儿?跟我大不一样。我身个儿小,火苗子撩到的晚一些,要是一样高,今儿你都分辨不出哪个。你娘个子高,心眼死,一面拼命护着我,眼见着明明是救不了了,她还不要命在火堆里扑打,可不就烧得只剩半条命嘛。”
西火听得心惊胆颤,手里端着的酒盅都洒出酒来。
二婶拿筷子敲打西火,说:“哎呀!你说你这个娃儿!吃饭的时候,咋想起那个了?惹得我肚子里返酸。莫管那多,想得多,吃不饱,喝酒容易醉。”
西火说:“我都半年没见我娘了,这回一走,怕是一辈子都看不到了。”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酒盅里落,追悔莫及的眼泪落进酒里再也分辨不出来。西火发着呆,别人都跟着伤心。二脸端起酒盅来,与西火撞一下,两个人一饮而尽。
二婶说:“不要紧,明儿我去送你,到时你只管多喊几声娘,我保准她会一声不少地答应你。”
二脸说:“西火,你也莫太把事情想得严重了。明日儿我叫上几个在场的跟你一起去派出所,把事情再说一遍,纯属误会的事情,难不成上面真的往死里办。”
二婶说:“对呀!原本是亲兄弟,哪来的深仇大恨。话说清楚了,疙瘩解开了,一顿酒喝下去,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西火也说:“本来是当玩闹儿的,鬼撵的似的,越闹越大,真不知道是咋搞的。”
二婶说:“那就喝他三大盅,把晦气都驱散了。”
二婶从儿子手里接过酒壶,递给马如玉,说:“丫丫,给!两个都是你的男人,他们喝酒,你理所应当斟酒嘛。只当明儿火儿去办大事,壮行的酒,让他们兄弟俩多喝一些。”
马如玉听着二婶嘴里说出“两个都是你的男人”,顿时粉面飞霞,手脚都抖了,斟酒的时候,壶嘴都对不准酒盅。
二婶趁机连使几个眼色,下面还用脚拱,怂恿着说:“三个都是一块长大的,你索性陪着喝些。”
二脸看在眼里,越来越觉得娘的安排大有深意。
西火也暗自发笑:二婶,这是要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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