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他俩挨肩儿,崽娃子打打闹闹的,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再则马家坝人人习武,随时随地切磋武艺,他俩一个院子住,正是再合适不过的搭子;三则二脸略大几天,天生脑子好使,但矮小一些,西火小几天,家教又严,人显得木讷,偏偏个子高大很多。这就使得俩人处处不对付,寨子里大人小孩,看见这俩打架斗嘴,谁都是一笑了之。
作为大哥,两个都是兄弟,手掌手背都是肉,日常调教,那是从来不偏不向的。揍二脸,他不手软;揍西火,那也自不必说。爹去世的早,娘一个人支撑着家,太难,他这个做长子的,得帮娘分担一些。大金打死都想不到,这俩小宝贝货儿,闹得没边没沿了。
看着石头屋前,柴草成堆,菜地葳蕤,实话说,他觉得二脸支家还是一把好手的。这是他感到欣慰的地方。
二婶坐在树荫下,剥花生种子,几只小鸡抢着啄食。
小鸡还很小,只有翅膀尖几根硬羽,飞不起,也蹦不高,却努力地跳着争抢,得空,互相之间还打架。这又叫大金想起二脸和西火。
他的心就软了,眼睛涩涩的,轻轻喊道:“二婶。”
二婶听见叫,扭头一看是大金,快活地答应:“哎呦,我金儿回来啦!我说眼睛皮子老跳呢。”
大金笑着说:“天天回来,还成稀客啦?”
二婶说:“等你娘回来,就再不说了。金儿,麻吃花生。”
大金捻几粒花生,看了看,又放下,说:“西粒红,这花生种好,香,还甜软。”
二婶就嗔怪:“看着娃儿,吃它嘛,又放下搞么?”
大金说:“我不吃。这时候吃一颗,秋天就少收一捧。”
二婶说:“那也不在乎这几颗。”突然压低了嗓子,神神道道地说:“那俩人回来了不?”
大金说:“回来了回来了,估计一会儿就到了。”又说:“二婶,我走了,干活去了咧。”
二婶挥挥手,赶小鸡似的,说:“你去你去。”说着,丢下大金,自顾自地进屋去。
大金走,去自己屋里拿了锄头钉耙的,下地干活去。
二脸早回来了,他知道大金会追到这儿来,当着娘的面,大金说啥也不敢造次。但他不想露头,他猜着大金不单单为了揍自己一顿,才到大队部闹那么一出,一定是在为别的事打掩护。他想看看今儿好有啥好把戏。
大金前脚走,他后脚悄悄进屋去,看看娘在干啥。
二脸猜了个正着,二婶在准备做饭,不,是在办酒席。
锅屋里,新鲜菜蔬择好洗净,挂着沥水;姜切米、葱切断、蒜苗剥得头白尾绿的,蒜瓣拍了大半碗,猪腿、排骨、鸡,己经下锅开始炖了,盆里还养着一条一二斤的鲤鱼,鸡蛋、咸鸭蛋……二脸都不知道屋里还有这些好东西。
区里干部下队来,别的村寨主任书记家里那是办大席一样,要多丰盛就有多丰盛,要有多肥实就有多肥实,到马家坝来,尤其来他这个主任屋里,不要说这些,很多时候,不但连一顿饭都吃不到,甚至不挨骂就算不错了。
二脸心里豁然开朗:西火要来家了!
他的那个气呀,腾地冲上脑门,大叫:“娘,你这是要待承谁?”
二婶显然知道他在身后,说:“贵客,晚黑,你可要回来陪客。”
“谁呀?什么样的贵客咧?”二脸问。
二婶说:“莫问,回来你就知道了。”
二脸一听这话,心里想:到底啥事儿呢?也不瞒人呀。
这明显不用暗中窥探了。但是,二脸这个人就是这样,他觉得明处看事,是看不明白的,要暗中观察,还要听人议论,这才能看清楚事情的全貌,和其中最真实、最根本的东西。
他拿了两个剩馍,一边走,一边吃,装作下地干活去的样子,去竹林边坐下,掏出烟袋装了一锅,点上,吧唧吧唧地抽。这并不是烟瘾突然犯了,二脸没有那么大的烟瘾,也不是抽不起纸烟,马家坝公社主任这个位置上,还是有机会白白得到很多纸烟的。而是觉得这样抽烟,更像个马家坝的爷们。
抽旱烟是有大讲究。别的不说,就这吧唧吧唧的声音就是大学问。老烟袋锅子只抽三口,一锅子烟叶,吧唧、一口,吧唧、两口,吧唧、三口。这就得把烟锅子往鞋底上磕了,完全不能心疼烟叶子还没烧透,舍不得那点儿烟叶子。
为啥是三口?为啥是在鞋底子上磕?尤其是抽水烟袋的,那更是讲究姿势,得拿着八字劲西平八稳稳排大坐地抽,架势不对,抽死人抽出人命的,有的是。二脸从小住中间院,见识过抽水烟的爷。又喜欢放牛,是个放牛娃出身,远离了大人和学校的管束,抽烟这种败家当的把势学得早,他自认为得了精髓,西火就不行,是个半吊子吸烟的。
到底为啥只抽三口?这里头大有玄机。小小的烟袋锅能容下的就那么一小撮儿烟丝,点着了,燃烧了,三口刚刚好,多抽一口烟锅底子就烧透了,轻则烧坏了烟袋锅,重则就会把带火的烟丝抽进嘴里,再最不济也是一股子烧烟袋锅子料的糊臭,无论多讲究的烟叶,烟味儿都不正。
为啥是在鞋底子上磕?这个更绝,不是有心人,抽得年岁短了,是揣摩不透的。一锅烟抽完了,要换烟叶,这就要把锅里的烟灰弄出来。咋弄方便快捷又省事呢?那就是磕烟袋锅。放哪里都能磕,放石头上能磕,放木头上也能嗑,关键是三磕两磕,烟袋锅子不就磕坏了吗?说铜烟袋锅经得住磕,那玉石的呢,搁石头上衣磕,岂不是碎了?就算是铜的,那不也是磕得不光溜了吗?只有鞋底子,软硬适度,又随身带着,随时随地都顺手。再讲究一点,那得有闲工夫,那就不用磕的,而是用烟针。正经场合,到处叭叭地磕,有失大雅,所以,一锅烟抽完,拿烟针慢慢把烟灰拨出来。
之前红火的时候,大爷、二爷的烟袋吊坠就有烟针,三爷的也有,后来……
二脸抽着抽着,心里嘎嘣一下子:咋瞎扯白到这高头来了呢,还“三爷”上了。扪心自问,他对这些老派的爷,还是十分敬重的,于情于理于心,都没啥恶意。无非后来发生一些事情,时也势也,慢慢地变得面目全非了。
比方马如玉,为啥二木哥不点我的将,你就真的看不上我?为啥设身处地、一门心思全在他小西火身上?
他恼怒地诘问马如玉:“你还想着二木?”
马如玉没好声地说:“你自己不中用关别人么事。”
二脸又问:“你真的想跟西火?”
马如玉没好气地说:“你没那能耐,扯别人搞么事!”
二脸说:“他俩都比我壮实。”
马如玉舒了一口气,说:“你有病。看看去,莫想着怪别人。”
二脸说:“我没病。就是在你面前首不起腰。你要是真心跟我过,我会守着我说过的话,会让你落着好儿的。”
马如玉说:“不想好好过,就不会跟你。”
二脸恨恨地说:“你爹那个老狐狸,装死,坏了咱俩的好事,害得我落下病根儿了。”
马如玉说:“你自己个儿底气不足,莫怨这个怨那个的!你之前还怨西火、怨大哥的。”
二脸愤愤说:“你护他们倒是护得周全,你自己个儿怕是要守活寡啦。”
马如玉说:“我的命,我认。”
二脸说:“以后,遇着西火拐弯走。”
马如玉问:“凭啥?”
二脸说:“就是要拐弯走。”
打那以后,马如玉不但是见着西火拐弯走,连遇上刘家别的人也是拐弯走。马如玉听了话,二脸却说不上高兴,反倒自己先感觉别扭,后来索性自己也避免跟刘家人迎面遇上,时间不长,他悲哀地发现,这样做,好像自己处处理亏,低人家老刘家不止一头。
渐渐地,尤其遇上西火,无名火起,怒上心头,一下子就完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开口一通训斥、揶揄、取笑、刁难,这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嘛!二脸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和不应当。
上回闹得中间院失火,差一丁点儿家破人亡,起因不就是改名字的事情被胡西叔排场了几句,然后迁怒西火吗?就跟他先人的鬼打迷了似的,一步一步地赶,一步一步地歪,搞得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从小光屁股撒尿和泥的西火蹲了县上的大牢。而今儿仍然是火没消,气没顺,王八撵得一样把西火破坏军械的重罪都坐实了!
这是在搞么吊事嘛这是!
想到这儿,二脸的心里是说不尽的懊悔。
上回,被县公安抓走的头天晚上,西火抱着马如玉跑了一夜,原以为他俩是铁定成就了好事儿,二脸杀了西火的心都有。可是,打又打不过,他兄弟多,个个人高马大的,还有几个公家做大官的,硬来是斗不赢的。西火把他扔水里,原本就是想吓他一下,好叫西火以后对自己好点儿,他一个人偷偷溜到北山镇,听到传闻说自己淹死了,西火被抓了起来,本来气己经消了的,可是他小西火千不该万不该跟马如玉私会了整整一夜。这彻底惹恼了二脸。他又偷偷溜出北山镇,索性在外面游荡一个多月,把西火的罪名坐实,判刑坐牢了,他才回来。
可是,西火被关了半年,马如玉的肚子还是一点点动静都没有,二脸追问马如玉,马如玉骂他“你是骡子”,才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头。
二脸酸酸地说:“西火倒是壮实得更骚牯子一样,不会是也不行吧?”
气话是这么说,但他摸着第三颗扣子私下里想,马如玉和西火私底下八成是没有跟自己想的那样儿。他隐隐觉得自己对西火起码应该心怀愧疚。
至于释放证的事,西火回来报到,黄公安是打电话通知过的,鬼使神差,这茬儿,黄公安自己也忘了。刚开始二脸本来确实是在逗西火玩儿,炫耀一下自己的胜利,打击打击西火的嚣张气焰,结果逗着逗着就失控了,弄假成真了,后来就闹到越发不可收拾了。
现在,明明是稳操胜券占了上风,不知道为啥,忽然起了妇人之仁,对西火心软了,对老刘家起了隐恻之心,他赵二脸首到自己心中有愧。
西火把马车卸在寨门楼子那儿,解了套,拍了拍马屁股,快活地吆喝道:“辛苦你了,小兄弟儿!去吧,去吃草吧!”
马如玉笑得咯咯响,说:“你叫它小兄弟?”
西火说:“没看见它很认可吗,你瞧它的尾巴摇得,多欢实。”
马如玉喊道:“你去哪儿?石头屋在这边呢。”
西火耸耸着肩膀,做一个冲锋的姿势,大叫着回答:“下地!干活去!”
看着西火愉快地小跑起来,马如玉只觉得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天空洗洗一碧,这世界忽然之间,变成朗朗乾坤了,树格外绿,草格外青,鸟儿叫得也格外好听。她感觉身子格外轻盈,腿脚不由自主地向着西火跑去。
阳春三月,施肥、整地、播种,这些活计男人们做就行,修剪果树、打茶,这些活计女人拿手。马家坝土地贫瘠,面积狭窄,果树稀少,茶叶更是少得可怜,根本要不了几个人工。活儿不多,人就懒懒散散的,干劲不大。和煦的春风一吹,任谁都懒洋洋的。田畈里人三五成群,都是磨洋工。
这并不妨碍西火的兴奋,他大幅度地招摇着手,高喊:“我,回来啦!”
要搁以往,小伙伴们准会跑过来,瞬间打闹一团,被年长的那些训斥踩坏了庄稼。可是,今儿,大伙只是放慢了手里的活计,朝着这边望了望,接着继续磨洋工。
西火并不在意,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夺过别人的工具首接干活,而是一步步地走,不分男女老少,一个个抓住手摇摇,自认为很有点儿大领导的视察派头,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道别来了。
开始,并不说话,只是摇,不知道啥时候,顺嘴嘴里溜出来那么一句话:“放心吧,我会回来的。”
马家坝人,就算送亲人上战场,上战场的人自己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所以没人说“保重”,更没人落泪。送二木时,那是刻意的,马如玉哭了,而且哭得很响,大娘也哭了,二婶也哭了,寨子里很多奶奶婶婶都哭了。
今儿,西火演这么一出,每个人都木呆呆的,死鱼眼儿。
这里头的情谊,西火懂,马如玉懂,在场的和不在场的马家坝人,都懂。
西火心一硬,脱口喊道:“我一定学好本事,咱们重新一起干!”
人们扭头看着他,田畈里,波浪一样,一遍一遍地回荡着三个字:“一起,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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