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黄尘漫天的土路上吱嘎前行。右臂那枯焦的疤痕下，麻木的钝痛被彻底激活。刘放死死咬住牙关，才将那痛哼压了回去，只有额角滚下的冷汗，混着尘土，铺在脸上。
灰黄色的天空低垂，惨白的日头悬在正中，将地上的一切烤得奄奄一息。
路两旁的田地，龟裂的伤口纵横交错，吞噬着枯黄倒伏的禾苗。几片残叶在热风里徒劳地抖动，发出沙沙的哀鸣。
远处稀落的土墙茅屋，歪歪斜斜，。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牛粪的腥臊，还有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那是饥饿啃噬脏腑后渗出的绝望，是烈日榨干汗水后残留的死气。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破平静。他艰难地偏过头，视线扫过蜷缩在干草堆里的两个孩子。
那男孩的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女孩更小些，枯黄的小手死死抓着哥哥的胳膊，脏兮兮的小脸上只剩下一片空茫的惧意。
赶车的老农佝偻着背，浑浊麻木的眼睛里映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巨鹿城轮廓。
土黄色的城墙在漫天风沙里起伏，墙皮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褐色夯土，像一块块巨大的、溃烂的疮疤。
城门洞开，如同巨兽饥饿的大嘴。城头上，几面褪色发白的杏黄旗帜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上面模糊的符文在风沙里时隐时现，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巨鹿……”
老农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像砂纸摩擦枯木，
“到了……到了……大贤良师……”
那麻木的语调里，竟奇异地挤出了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光，那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本能。
牛车吱呀着，汇入城门前缓慢蠕动的人流。
城门洞的阴影里，站着几个歪戴破皮弁、穿着脏污号衣的差役，腰挎锈迹斑斑的破刀，眼神像秃鹫般在每一个入城的流民身上逡巡。
他们手中的皮鞭不耐烦地甩动着，发出啪啪的空响，驱赶着堵塞的人群。
“快滚快滚！磨蹭什么！当心爷的鞭子不长眼！”
一个差役头目，满脸横肉泛着油光，唾沫星子喷到前面一个瘦弱老汉的脸上。老汉背上一个破旧的包袱，被那差役一把扯下，粗暴地抖开翻检。
几件同样破旧的衣物和一小块硬得发黑的糠饼滚落在地，沾满尘土。
“晦气！”
差役头目一脚踢飞糠饼，骂骂咧咧。
就在这时，刘放胸前的神台古玉猛地一悸！
那感觉微弱得如同垂死者的心跳，却异常清晰。
一股冰冷粘腻、带着贪婪吮吸意味的污秽气息，像无形的毒蛇，瞬间从城门洞深处某个阴暗角落蜿蜒而出！
这气息……
刘放瞳孔骤然缩紧，全身绷紧如弓弦。是它们！傀儡师爪牙特有的湮灭腐臭！它们就潜藏在这里，吸食着城门洞内外弥漫的浓稠绝望！
那差役头目粗暴的喝骂、老汉的瑟缩、流民们麻木眼神深处的恐惧……都是它们最甜美的养料！
牛车随着人流，一点一点挤进那巨大而腐朽的城门阴影。
光线骤然一暗，尘土与汗臭、牲畜的臊气、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霉味混杂在一起，浓得化不开。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更显破败凋敝。土路坑洼不平，积着黑绿色的污水。
两旁的屋舍低矮歪斜，土墙剥落。衣衫褴褛的人们，在尘土里无声地移动，眼神空洞，脚步虚浮。只有偶尔几声孩童压抑的哭嚎和病弱的咳嗽，打破这片死寂的沉重。
然而，在这片灰败的底色之上，却有一抹异样的“生气”在涌动。街道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人头攒动，竟围成一个大圈。
圈子中央，设着一个简陋的法坛。
几张破旧条案拼凑而成，上面铺着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黄布。布上供奉着清水和几样粗陋的谷物。坛前，一个身影长身而立。
那人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杏黄色道袍。道袍宽大，在热风里微微拂动。
他面容清癯，颧骨微凸，眼神却异常平和深邃，像是容纳了太多苦难。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颌下飘拂的三绺长须，漆黑如墨，在满城灰黄中显得格外醒目，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洁净与庄严。
他便是张角，此刻的“大贤良师”。
他手持一柄桃木剑，剑尖轻点身前陶碗中的清水，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奇异韵律。他的动作舒缓而专注，每一次挥剑，每一次诵念，都仿佛在抚平这片土地上无形的伤痛。
“……太上慈悲，解厄消灾。符水通灵，涤荡尘埃。饮此甘露，百病不来……”
随着他清朗平和的祝祷声，几个面黄肌瘦、眼带病容的流民排着队，颤巍巍地走到坛前。
张角身后的两个同样穿着黄色短褐的年轻道人，他们是被大贤良师曾经救治的青年，自发跟着张角救难。
他们熟练地取过案上画好的黄色符纸，就着陶碗里的清水点燃。符纸迅速化作灰烬，簌簌落入水中。
张角则拿起一个木勺，将混着纸灰的符水，小心地舀起，倒入那些流民捧着的破碗里。
“谢……谢大贤良师……”一个老妇人捧着碗，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声音哽咽。
张角微微颔首，眼神悲悯，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大道无私，救苦救难。饮下符水，静心休养，灾厄自消。……”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易察觉的沉重力量，在人群中悄然传递。
刘放躺在颠簸的牛车上，冰冷的目光穿透人群，牢牢锁定了法坛上的张角。
那股潜藏的污秽气息并未消失，反而在张角悲悯的布道和人群升腾起的微弱希望中，变得更加活跃，如同阴影里的毒蛇伺机而动。
当张角口中吐出那段安抚的话时，刘放怀中的神台古玉，竟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颤！
就在这时！
“让开！都滚开！官差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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