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神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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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神户

 

“東丸”号锈迹斑斑的船身切开濑户内海铅灰色的晨雾,缓缓驶入神户港。

低沉的汽笛声呜咽着,在潮湿凝滞的空气中传得很远。

甲板上,咸腥冰冷的海风卷着细密的水珠,扑打在张梦的脸上。

她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藏青色和服外套,目光穿透薄雾,凝视着远处逐渐清晰起来的陆地轮廓。

山脚下,神户城密密麻麻的日式屋顶如同无数灰褐色的鳞片,在稀薄的晨光中铺展开去,间或点缀着几栋稍显高大的西式建筑。

港口设施模糊的轮廓逐渐显现,巨大的起重机如同僵硬的钢铁骨架,无声地矗立在码头上。

这是1943年的日本本土,一个正在将战争灾难倾泻向整个亚洲的帝国的核心地带之一。

“娘,那就是神户吗?”李月的声音紧贴着她响起,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少女穿着张谷准备的深蓝色粗布和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朴素的圆髻,脸上刻意揉了一点淡淡的锅灰,遮掩了过于白皙的肤色,看起来就像一个家境普通、跟随母亲出行的日本女学生。

三天两夜的航程,她和李月几乎像两只穴居的鼹鼠,蜷缩在“東丸”号二等舱那个狭小、闷热、散发着机油和廉价烟草混合气味的舱室里。

只有在夜深人静、甲板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才敢像幽灵般溜出去,呼吸几口带着咸腥味的冰冷空气。

幸运的是,这艘老旧货轮的船员似乎更热衷于利用航程夹带走私货物,对几个持着“满洲”归国证明的“同胞”并无太多兴趣,管理松散得如同筛网。

“记住我们的故事,”张梦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码头上开始聚集的人影——穿着土黄色制服、戴着战斗帽的检疫官员和警察己经出现在栈桥边,登船舷梯正在放下。

“你父亲是神户华侨商会的会计,去年因病去世。我们从‘新京’(长春)来投靠叔父山口次郎,但不知道他搬去了哪里。所以暂时住在旅馆,寻找亲戚。”

这个背景故事,连同“山口梦子”和“山口月子”这两个带着一半中国血统烙印的名字,以及她们在张谷的地下室里反复锤炼出的、带着微妙关西腔调的日语,早己融入骨髓,成为此刻唯一的护身符。

汽笛再次发出沉闷的长鸣,船身微微一震,伴随着铁链摩擦的巨大声响,终于靠岸了。沉重的锚链哗啦啦坠入浑浊的海水。

检疫检查比预想中更加潦草。

一个眼皮浮肿、满脸倦容的检疫官拿着个硬壳登记本,哈欠连天地扫了一眼张梦递上的证件,目光在那张泛黄的“满洲国归国证明”上停留了不到两秒,又随意地瞥了瞥她们脚边那个略显沉重的藤编手提箱。

“最近大阪那边在闹伤寒。”

检疫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带着浓重的鼻音,用铅笔在登记本上划拉了几下,“如果有发烧、拉肚子的症状,立刻报告町内会,明白吗?”

他根本没等回答,似乎只是在履行一项毫无意义的程序,便拿起一个沾着油墨的印章,“啪”地一声盖在了她们的通行证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蓝色印记。“行了,走吧。”

踏上神户的土地,一股混杂着海腥、煤烟、油炸食物和人畜体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街道的景象让张梦感到一种强烈的、冰冷的荒谬感。

战争己经吞噬了半个世界,在中国的土地上,她的同胞在日军的刺刀和炮火下哀嚎挣扎,城市化为焦土。

而这里,帝国的本土,除了电线杆上张贴的“一亿玉碎”、“鬼畜米英击灭”之类的刺眼海报,以及商店橱窗上提醒“灯火管制”时间的告示外,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接近正常的繁华。

叮叮当当的电车沿着轨道驶过,穿着皱巴巴西装、夹着公文包的男人们行色匆匆,裹着素色和服的主妇拎着菜篮在街边摊贩前驻足,讨价还价的声音混杂着关西腔特有的抑扬顿挫。

路边支起的小摊上,关东煮的汤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发出的香气。

这日常生活的烟火气,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穿着张梦的心。

每一张看似平静的日本面孔背后,都可能是一个在中国战场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的家人。

她藏在袖中的手,无声地攥紧。

“娘,看那边。”李月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顺着少女的目光,张梦看到了一家名为“大和堂”的药房。

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张巨大的彩色海报:一个面容坚毅、穿着笔挺军装的日本士兵,背景是燃烧的战场和飘扬的旭日旗。

海报上方是醒目的标语:“全民皆兵!支援前线勇士!”

下方一行小字,如同毒蛇的牙印:“不要浪费一粒米!节约物资支援圣战!”

她们在码头区迷宫般的小巷深处,找到了一家名为“浪花屋”的小旅馆。

两层高的木结构建筑,门脸窄小,招牌上的字迹被海风侵蚀得有些模糊。

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榻榻米草席、酱汤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涌来。

老板娘是个身材敦实、嗓门洪亮的大阪女人,脸上带着关西人特有的爽朗笑容,只是眉宇间也掩不住一丝战时的疲惫。

“哎呀,欢迎欢迎!是从‘满洲’回来的同胞啊?”

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听说她们是“山口梦子”和“山口月子”,从“新京”来投亲未果,脸上立刻堆满了同情,“真是不容易啊!最近从‘满洲’回来的人真多呢。”

她一边麻利地登记,一边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的意味,“听说关东军那边…情况不太好呢?北边‘露西亚’(俄国)好像也不太平…”

张梦适时地垂下眼帘,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和哀伤:“嗨…我们在新京也听到些风声…所以…我那过世的丈夫才坚持让我们娘俩回本土来…想着总能安稳些。”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一个失去依靠、带着女儿艰难求生的寡妇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老板娘果然被打动了,大手一挥,给了个“同胞价”,亲自领着她们上了二楼尽头一间朝西的和室。

房间不大,标准的六叠(约十平方米),陈设简单,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一扇小小的格子窗开向一条狭窄的后巷,越过低矮的屋顶,能看到远处港口一角停泊的船只桅杆和一小片灰蓝色的海面。

等老板娘那噔噔噔的下楼脚步声远去,张梦脸上的哀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豹般的警惕。

她示意李月噤声,迅速而无声地检查了整个房间。

确认没有任何可疑的孔洞或装置后,她才微微松了口气,对李月点了点头。

“接下来怎么办?”

张梦走到窗边,拉上那层薄薄的、印着竹叶图案的纸障子(和纸拉窗),房间里的光线顿时昏暗下来。

她打开手提箱,没有理会上面几层放置的普通衣物,首接掀开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底板,抽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厚纸。

展开,是一张异常清晰、标注详尽的神户市街区地图——来自2025年的精准复制品。

地图上用三种不同颜色的墨水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张梦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几个用醒目的红圈标注的位置上。“首先,确认这些公共水井的位置是否准确。”

她的指尖划过几个点,“然后…”手指最终停在一处用深红色墨水重重圈出、旁边还标注了感叹号的地点,“神户陆军医院的后备水源——那口位于医院西墙外荒废小树林里的古井。”

李月凑近地图,看清那个位置,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有些发紧:“医院?那里…都是伤兵和病人…”

“正是如此。”

张梦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冷酷逻辑,“伤兵需要大量饮水维持治疗。病人,尤其是重症者,他们的免疫系统如同风中残烛,最为脆弱。而且…”

她的指尖在地图上划出一道清晰的虚线,从代表古井的红点,连接到代表医院的红十字标记,再蜿蜒延伸,最终指向港口区一个画着船锚符号的区域。

“医院的废水处理系统并不完善。含有大量病菌的排泄物和医疗废水,最终会汇入这个主下水道,未经充分处理就排入神户港内湾——那里,恰恰是海军第三补给站舰艇的日常取水点。”

少女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一个…一个地方,双重打击?”

“效率最大化。”

张梦微微颔首,肯定了李月的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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