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线·图书馆】
程景年的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那条发给江锦华的消息静静躺在对话框里：
"周教授的母亲，就是《申报》记者林曼。"
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发一条："关于林知微的事，恐怕..."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方，最终只打了半句："需要你自己去发现。"
窗外日光如瀑般倾泻而下，穿过梧桐枝叶的间隙，在图书馆的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笔首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流中翩跹起舞，宛如无数细碎的金箔。程景年抬手遮挡，阳光却从他的指缝间漏下。
这光太过透彻，仿佛能照进记忆最深的角落。程景年眯起眼睛，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横亘在书架之间，像一道未写完的注脚。
他突然想起周教授最后说的话："有些真相，就像旗袍的盘扣，要解开，得找对第一个纽襻。"
手机突然震动，锦华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句号。这个黑色的圆点，在苍白的对话框里，像一粒等待发芽的种子。
【民国线·1926年春】
晨雾未散，青灰色的天光渗进裁缝铺的雕花门楣。林知微正低头熨烫一块布的褶皱，蒸汽氤氲间，忽然听见街上一阵骚动。
门外，皮靴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沉重而整齐，间杂着粗暴的呵斥。
三名日本士兵端着步枪，枪托抵着几个年轻人的后背，逼他们踉跄前行。被推搡的学生穿着蓝布长衫，衣襟己被扯破，嘴角渗着血丝。最前面的那个，知微记得，曾在游行时站在最前排，高声诵读《新青年》里的句子。
"走！快走！"一个日本兵猛地用枪管戳向学生的脊背，年轻人闷哼一声，膝盖重重磕在石板上。
知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盯着那支步枪上泛着冷光的刺刀，想起昨夜赵校长派人送来的密信——"奉天事变后，日方在沪增兵，近日或有行动。"
街斜对面，卖桂花糕的商贩颤巍巍地缩回摊位后；茶馆的伙计"啪"地合上窗板，只留一道缝隙；巡捕房的法国警官站在巷口，冷眼旁观，指间夹着的烟卷升起一缕薄雾，像一场无声的默许。
她抬眸，最后看了一眼被押走的学生，年轻人的布鞋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浅浅的痕。
——今日的上海，阳光很好，可风里却带着硝烟味。
林知微将银剪刀轻轻搁在竹篮底层，又拈起一块靛蓝盖布掩上。布料垂落的瞬间，知微师傅枯瘦的手突然按在了篮沿，青筋凸起的手背上还沾着未拂去的线头。
"这世道..."老师傅的声音哽在喉头，松垮的眼皮下泛着红，"连针线都沾了血味。"他颤抖的手指拂过盖布上绣的忍冬纹，那是去年春知微绣的，如今金线己经发暗。
门外传来日本军车驶过的轰鸣，震得案台上的顶针"叮"地滚落。师傅弯腰去捡，白发从帽里漏出几绺。
知微嘴角扬起一抹浅笑，眼角弯成月牙，抬手将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珍珠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您最爱吃的枣泥酥，我记着呢。"她声音轻快，"听说新开的那家苏州铺子，用的都是洞庭山的蜜枣。"
知微转身时，蓝布旗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她没看见身后师傅颤抖的手正抚过案台——那里静静躺着一把拆线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是知微小时候给师傅缠的。
霞飞路上，法国梧桐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街上卖报童的声音刺破凝滞的空气："最新消息！东北民众自发组织抵抗！"话音未落，街角转出两个日本兵。报童脸色骤变，转身就跑，报纸从怀中散落。
"八嘎！"日本兵怒骂着追了几步，其中一个突然停下，抬起皮靴狠狠碾向地上的《申报》。军靴底部的铁钉将"东北局势"的黑体标题一点点碾进泥水里，油墨在积水中晕开，像一滩暗沉的血。
街角卖货的老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胸前挂的"良民证"随喘息剧烈晃动。
"冰糖葫芦——"小贩的吆喝声戛然而止，扛着冰糖葫芦就跑，地上散落的山楂果被碾成鲜红的泥。
日本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后，街面短暂地恢复了平静。知微低头，发现自己的绣花鞋尖沾了一点糖渍，黏腻地粘在青石板上。
这时，几个穿蓝布学生装的少女手捧百合花从她身旁经过。她们的发梢别着素白的绢花，步履轻盈，却掩不住眼中的愤懑。其中一人怀里的百合花瓣上，不知何时溅上了一滴暗红的痕迹，在雪白的花瓣上格外刺目。
少女们的背影渐渐远去，而她们走过的青石板上，几滴未干的水痕在阳光下微微发亮——不知是清晨的露水，还是谁落下的泪。
远处钟楼的指针阴影斜斜投在她脚边，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知微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糖葫芦的甜腻、老妪药包的苦涩，还有不知从哪个巷口飘来的硝烟味。这些气息绞在一起，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知微挎着竹篮，沿着租界的边缘缓步前行。春日的阳光透过新叶，却照不散空气中弥漫的阴郁。街角的咖啡馆依旧飘着焦苦的香气，可里面的座上客大多是日本人，他们高声谈笑间，侍应生低头擦拭的银勺映出扭曲的脸。
转过公馆马路时，她看见原先卖文房西宝的铺子改成了当铺，橱窗里挂着几件质量不错的皮袄，袖口还留着墨渍——想来是哪位不得己典当了过冬的衣裳。对面烟纸店的老板娘正往柜台上贴"日满亲善"的标语，浆糊刷过旧时"抵制日货"的残迹，黏连处撕扯出絮状的纸屑。
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快步走过，蓝布长衫下露出半截油印的传单，他们警惕的目光与知微短暂相接，又迅速错开。
知微在弄堂口停下，墙根处新生的野蒲公英被碾进泥里，绒毛粘在泥土上，像不肯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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