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线·学校教室】
教室里的人声渐渐散去,最后几个学生收拾书包的窸窣声也消失在走廊尽头。程景年站在讲台边,看着周教授慢条斯理地将那件长衫重新叠好,樟脑丸的气味在阳光下静静挥发。
"教授,"程景年等周教授合上樟木箱,才从背包里取出平板电脑,"上周在纺织博物馆看到这件旗袍,有些工艺问题想请教您。"
屏幕上是一件浅蓝色旗袍,下摆绣着几枝淡雅的荷花,花蕊处用金线点缀,在光线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周教授接过平板,老花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手指在屏幕上放大细节。
"啊,这是典型的1930年代上海工艺。"周教授的指尖轻点着荷花花瓣的轮廓,"看到这种针脚了吗?这叫'抢针绣',苏绣的变种。"他的指甲在屏幕上划过一道弧线,"这种走针方式现在己经失传了——绣娘要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两针交替着走。"
程景年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周教授的镜框。平板上,荷花的轮廓线确实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波浪形纹路,不像普通刺绣那样整齐划一。
"最特别的是这个。"周教授突然调出一张细节图,指着花瓣边缘几乎不可见的浅色丝线,"这叫'影线',用比底色浅三个色号的丝线在图案边缘勾勒,远看会让花纹有立体感。"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这种工艺现在只能在老旗袍上看到了。"
周教授将投影仪关闭,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状似无意地问道:“程景年,最近锦华是不是找你查了不少民国时期的资料?”
程景年闻言手指微微一顿,抬眸笑道:“是啊,她对旗袍工艺很感兴趣,尤其是您提到的‘影线’技法。”
“哦?”周教授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长,“她倒是有心。”
程景年语气自然:“毕竟是失传的工艺,能复原的话对研究很有价值。”
周教授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蝉鸣。
寂静之后,周教授的手微微颤抖着从公文包内侧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泛黄的边角显示着岁月的痕迹。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取出一张己经发脆的黑白照片,轻轻铺在讲台上。
"这是1927年法租界巡捕房总监与山田志诚的官方合影。"周教授的声音带着几分凝重,食指轻轻点在照片中央。
程景年俯身细看,照片上的场景庄重而肃穆,二十多名中外警员整齐地站成三排。第一排正中,身着笔挺法式制服的杜与正与穿燕尾服的山田志诚握手,两人脸上都挂着外交式的微笑。他的目光被一排右侧的两个身影牢牢抓住——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身旁,站着个穿浅蓝荷花旗袍的女子,那旗袍的下摆花纹与博物馆里那件一模一样!
"这是...山田夫人?"景年的手指悬在照片上方,不敢触碰。
周教授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山田志诚,他夫人山田雅子。"
后排阴影里,年轻的周父穿着翻译官制服静立。他的目光没有看向镜头,而是微微偏向右侧——那里站着一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年轻女子,正低头整理手中的记事本。
"这位是..."景年刚要发问,周教授己经用钢笔尖轻点女子胸前的工作证:"《申报》记者林曼,也是..."他的声音突然哽住,钢笔在照片上投下一道颤抖的阴影,"女校的兼职音乐教师。"
窗外突然刮进一阵穿堂风,掀动讲台上的讲义哗哗作响。
【学校小道】
正午炽烈的阳光将梧桐叶晒得发亮,蝉鸣声在热浪中显得格外刺耳。偶有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跑过,鞋底踩在滚烫的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很快又消失在食堂方向的林荫道尽头。
周教授的白衬衫后背己经洇出浅浅的汗渍,他撑着一把老式黑伞,伞骨在阳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我知道的实在不多,"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树上午睡的麻雀,"家父生前只偶尔提起过那位林小姐。"
程景年提着樟木箱,箱角偶尔蹭过裤腿,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们拐进一条紫藤长廊,垂落的花串在风中轻轻摇曳,在地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在他眼里,林知微不只是个裁缝。"周教授突然停在一架紫藤下,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镜片,"她手中的银针能走出生路,一针一线里都藏着生机。"藤蔓间漏下的光斑在他脸上跳动,像是老胶片上闪烁的噪点。
远处传来食堂餐盘的碰撞声,夹杂着学生们的笑闹。
"那时候啊..."周教授的目光穿过晃动的花影,仿佛望向很远的地方,"有人用钢笔蘸着血写文章,有人握着枪守着城楼。"一片紫藤花瓣落在他肩头,像枚褪色的勋章,"林知微他们...用的是针线。"
蝉鸣突然停了。有风吹过长廊,带着暑气的风里,景年似乎闻到了遥远的硝烟味。周教授从内袋摸出怀表,"啪"地按开表盖——表盘背面嵌着他父亲的照片。
"七星会..."他的拇指过铜扣边缘的锯齿,"七个年轻人,有的留洋归来,有的出身寒微。"怀表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在家父最后的记忆里,林小姐总穿着月白旗袍,领口别着银针,像柄没出鞘的剑。"
周教授的脚步突然停住了。"后来整理遗物时,"周教授从内袋掏出一方泛黄的手帕,"我在他贴身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手帕缓缓展开,上面用褪色的丝线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花蕊处缀着七颗几不可见的银点。针脚细密得惊人,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景年看见老人的眼角泛起的光。一只麻雀落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歪着头看着他们,黑豆般的眼睛里映着两个静止的身影。
"林曼..."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她不仅是七星会的成员,还是...我的母亲。"
"这方手帕..."周教授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七颗银星,"是她留给父亲唯一的信物。"他的指甲刮擦着手帕边缘,那里有一处焦痕,"父亲说,这是母亲在最后一次任务前,用缝纫机绣了整整一夜..."
篮球场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惊飞了灌木丛里的麻雀。周教授轻轻合上怀表,接过樟木箱走了。景年看着周教授的影子越拉越长。他走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一半浸在金色的暖阳里,一半仍留在潮湿的阴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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