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线·1926年春】
晨雾还未散尽,林知微捏着刚买的《申报》站在街角,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报纸边缘被攥出细密的褶皱。铅字印着触目惊心的标题——"沈阳三一八惨案,日军枪杀学生民众,死伤逾百"。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字上,胸口像压了一块寒冰,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冷意。
不远处,茶馆里的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声音沙哑而激愤:"……东北同胞血染奉天城,可恨那倭寇横行,竟连学生都不放过!"茶客们哗然,有人摔了茶碗,瓷片迸裂的声音像一记闷雷炸开。知微的耳畔嗡嗡作响,脑海里蓦地闪过沈砚之的影子——他上次来信是什么时候?三个月前?还是更久?
"卖报!卖报!沈阳学界通电全国,控诉日军暴行!"报童尖锐的叫卖声刺破回忆。街面上,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围住报童,抢过报纸匆匆扫视,脸色瞬间铁青。其中一人猛地将报纸摔在地上,咬牙道:"岂有此理!北京学生己在李大钊先生带领下集会抗议,我们上海岂能落后?"
林知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她盯着报纸上模糊的相片——那是沈阳街头,满地狼藉,血泊中倒着穿学生服的少年。
"这帮畜生!"身旁卖糖糕的老汉突然怒骂,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指向报纸。周围路人纷纷驻足,有人低声咒骂,有人红着眼眶沉默。一个穿蓝布旗袍的女学生攥紧拳头,声音哽咽:"我们得做点什么……绝不能让他们白死!"
林知微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哽住。她突然想起沈砚之离开上海那天的情景——他军装笔挺,眉宇间却压着沉沉的忧虑,风拂过她的发梢,像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而现在,奉天城血流成河,而他音讯全无。
远处,钟楼的钟声沉沉敲响,像是丧钟,又像是警醒的号角。林知微深吸一口气,将报纸折好塞进手袋,抬步走向裁缝铺,指尖微微发抖。
不,不能想。眼下更重要的是,这场血债,绝不能就此罢休。
连日来,全国报界如烈火烹油,《国民新报》以头版大书"国耻未雪,又添新恨",《京报》邵飘萍更以如刀之笔首斥:"政府纵容外寇,屠戮学子,此乃亡国之兆!"就连素来温和的《东方杂志》也刊出学界联名檄文,墨迹力透纸背:"豺狼当道,书生溅血,此诚五千年未有之痛!"
林知微每日都要买三西份报纸,在霞飞路的咖啡馆细细比对。砚之依然没有来信,但报纸缝隙里藏着更令人窒息的讯息——奉军正在全城搜捕"煽动分子",下令查禁《新青年》《语丝》等数十种刊物。她指尖发颤地翻到《申报》角落一则短讯:"东北大学教员陈某昨夜被捕,罪名系'散布反日言论'。"窗外的梧桐树影忽然狰狞如鬼爪,沈砚之临别时那句"局势不稳"此刻像钝刀般来回磨着她的心。
突然,楼下传来急促的哨声。林知微掀开窗帘一角,看见法租界巡捕房的轿车横在弄堂口,穿卡其制服的安南巡捕正挨户拍门。领头的法国警官用生硬的中文喊着:"查禁书刊!全部打开!"亭子间的先生——那位在震旦大学教西洋史的教授——被两个巡捕架着胳膊拖出来,他珍藏的《新青年》合订本散落一地,法国警官的皮靴正踩在陈独秀亲笔签名的扉页上。
"林小姐,您要的咖啡。"咖啡馆服务生轻声走来,却见林知微猛地合上报纸,桌上还摊着墨迹未干的传单稿。"这几日巡捕房查得紧......"服务生欲言又止地瞥向窗外——两个穿黑制服的巡警正在巷口盘查书报摊,卖《小说月报》的老王头点头哈腰地递烟,却被巡捕用警棍挑飞了眼镜。
商务印书馆门前,工人们正将成捆的《饮冰室合集》扔进焚化炉。青烟中,一个穿灰布长衫的身影格外醒目——手中攥着未烧尽的《诗刊》残页,对围观学生嘶声道:"他们能烧掉纸页,却烧不灭'灵台无计逃神矢'的血性!"话音未落,两个便衣突然冲进人群,长衫在撕扯中裂开一道口子。
青烟裹挟着纸灰飘过法租界,落在知微所在的窗台上,像一群灰蝴蝶的残骸。她突然想起去年秋天,砚之在锦江饭店顶楼指着东北方向说:"你看,哈尔滨来的列车载着俄文禁书,都用《三民主义》的封皮裹着。"当时他眼里的光,此刻竟比炉火里的余烬还要灼人。
深夜的弄堂传来卖馄饨的竹梆声,间杂着零星的枪响,林知微将传单塞进旗袍夹层。今天在商务印书馆路过,法国巡捕正将一箱箱禁书搬上卡车,车身上"沪北警察厅"的徽记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林知微推开裁缝铺的门,铺子里熟悉的樟脑味混着新熨烫的棉布气息扑面而来,却驱不散她身上带来的寒意。
"哎呦我的小祖宗!"知微师傅从熨衣台后急急迎出来,老花镜滑到鼻尖上,手里的铜熨斗还冒着白汽。他一把抓住知微冰凉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这几日巡捕房在霞飞路抓了三个女学生,你瞧瞧你这脸色..."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警惕地望向门外——两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在烟摊前徘徊。
知微任由老师傅将她按在试衣镜前的藤椅上。镜中人面色苍白如生宣,唯有眼底烧着两簇暗火。师傅抖开一件墨绿丝绒披肩罩在她肩上,借着量尺寸的动作俯身耳语:"昨儿个连张记书局的老掌柜都被带走了,就因为他柜台上摆着本《呐喊》。"
知微回到房间关上房门,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靠在门板上。她长"呼——"地吐出一口浊气,胸口那股子闷气却怎么也吐不干净。
"哗啦啦——"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冻得她"嘶——"地倒抽一口凉气。水滴顺着下巴"吧嗒吧嗒"地砸在搪瓷脸盆里,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知微对着镜子,镜中人的眼睛布满血丝,却亮得可怕——这双眼睛见过南京路上的血,见过闸北的废墟,如今又要从报纸的字缝里,榨出千里之外另一个人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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