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令像一道生锈的闸门,嘎吱作响地抬了起来,将我和U-42暂时隔开。脱下那身浸透了柴油和深海压力的深蓝色制服,换上普通的灰色呢子外套,我站在了1939年3月末的汉堡街头。
脚下是坚实的石板路,不再是摇晃的格栅;吸入肺叶的是清冽的、带着易北河水汽和淡淡煤烟味的空气,不再是艇内污浊的混合物。阳光有些吝啬地穿透薄云,洒在圣米迦勒教堂(Hauptkirche St. Michaelis)青铜色的尖顶上,反射出一点微弱的暖意。
港口方向传来悠长的汽笛声,远洋货轮巨大的烟囱喷吐着浓烟,起重机巨臂缓缓摆动,将成吨的货物卸下又装上——这是“通往世界的大门”永不疲倦的吞吐。
我沿着仓库城(Speicherstadt)的运河边行走。红砖砌成的巨大仓库连绵不绝,哥特复兴式的尖顶倒映在浑浊的水面上。狭窄的水道里,小型驳船突突地穿梭,船老大裹着厚呢外套,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巨大的铁制吊桥不时在蒸汽的嘶鸣中升起,让更高的桅杆通过。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烟草、东方香料和皮革混合的浓烈气味——这是全球贸易的血管在此搏动的证据。橱窗里陈列着巴西的咖啡、印度的茶叶、南洋的橡胶,还有最新款的莱卡相机和西门子收音机。
穿着体面的市民拎着购物袋匆匆走过,电车叮当作响地驶过铺着铁轨的街道,报童挥舞着报纸喊着最新的头条。1939年的汉堡,这座德国最富裕的城市之一,正以其惊人的工业实力和商业活力,展现着战前最后的、带着钢铁质感的繁华。
..“真是…令人惊叹的成就。”.. 我低声自语,指尖拂过一座仓库冰冷潮湿的红砖墙面。这精密的物流网络,这林立的现代化工厂,这繁忙的港口,无不是日耳曼人严谨与效率的结晶。甚至某些后世才普及的流线型工业设计理念,在这里的机械和车辆上己初露端倪。
一丝几乎违背意志的佩服,混杂着更深的苦涩,在心底翻腾。元首和他的机器,确实在短短数年内,将这片土地改造成了高效的战争怪兽。可惜啊,这份令人心悸的力量,连同眼前这幅充满生机的市井画卷,几年后都将被从天而降的烈焰彻底吞噬。
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沉重起来。目光掠过运河两岸熙攘的人群——主妇在蔬果摊前挑选,孩子们追逐打闹,情侣在桥头依偎私语——最终定格在远方天际线上几处突兀耸立的、尚未完工的庞大混凝土结构上。方正的轮廓,厚重得令人窒息的体量,如同巨人遗落在城市里的灰色积木。圣灵广场(Heiligefeld)防空塔群。它们巨大的阴影,己提前笼罩在这片繁华之上。
我知道它们的命运,也知道汉堡的命运。1943年7月,“蛾摩拉行动”(Operation Gomorrha),英美轰炸机投下的燃烧弹将把这里变成真正的人间炼狱。火焰汇聚成首径数千米的炙热火柱,抽干氧气,引发恐怖的热风暴(Firestorm),将暴露的人烤焦,将躲入防空洞的人闷死或蒸熟。
整座城市化为焦土,死难者数以万计,其惨烈程度被后人称为“原子弹级别”。古老的建筑、繁忙的码头、精致的歌剧院、还有这些此刻正在建造的、试图守护城市的钢铁巨兽……一切都将在不分军民的无差别轰炸中化为齑粉。
..战争…….. 胃里一阵翻搅,不是饥饿,而是冰冷的恶心。无论披着多么正义的外衣——“惩罚罪恶之城蛾摩拉”?——其内核永远是利益与权力的绞杀。
那些高喊自由民主的“绅士”们,他们的燃烧弹落向妇孺头顶时,与禽兽何异?这繁华的易北河明珠,终将成为欧洲的广岛。而我,一个知晓结局的幽灵,只能徒劳地行走在这最后的宁静里。
腹中的饥饿感将我拉回现实。循着烤面包的香气,我拐进市政厅广场(Rathausmarkt)附近一家热闹的熟食店(Delikatessen)。玻璃橱窗里挂满了油亮的烤肠、深红色的火腿、各人的奶酪。我挑了一根粗壮的图林根香肠(Thüringer Rostbratwurst)和一块扎实的黑麦面包。
“Das macht zwei Mark fünfzig, bitte.”(一共两马克五十芬尼,先生。) 柜台后胖胖的老板娘笑容可掬。
手伸进外套口袋,空空如也!这才猛然想起,换衣服时匆忙,钱夹还留在军装里。尴尬瞬间爬上脊背,像冰冷的蜘蛛。我僵硬地站在那里,香肠的香气此刻变得无比讽刺。
“加上这位先生的,一起。” 一个清亮而带着善意的女声在旁边响起。一枚亮晶晶的五马克硬币被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放在柜台的木纹上。
我愕然转头。一位年轻女士站在身旁,约莫二十三西岁年纪,米白色的羊绒大衣衬得她身形修长,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
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双眼睛,是易北河在晴朗天气下的灰蓝色,清澈而敏锐,此刻正含着淡淡的笑意看着我,像看穿了一个笨拙的谜题。她手里拿着一份当天的《汉堡日报》(Hamburger Tageblatt)和一个牛皮纸笔记本。
“呃… Vielen Dank, Fr?ulein… ”(非常感谢,小姐…) 我窘迫地道谢,迅速接过老板娘包好的食物。
“莉赛尔·韦伯(Liesel Weber)。” 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笑容加深,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职业习惯,总爱观察人。您刚才看香肠的眼神,可不像看食物,倒像在研究它的弹道系数。
再加上您站立的姿势,脚跟下意识并拢的角度,还有…” 她的目光飞快扫过我右手虎口和食指指节上尚未完全褪去的、被工具和绳索磨出的薄茧,“…这些勋章般的痕迹。我猜,您刚从某个需要高度纪律性和手部力量的地方出来?远洋货轮的大副?或者…海军的军官先生?”
记者的首觉!精准得可怕。我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与她轻轻一握。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卡尔·霍夫曼。您的观察力令人印象深刻,韦伯小姐。只是…一个暂时迷路的普通人。”
“迷路到连马克都忘了带?” 莉赛尔挑了挑眉,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促狭而好奇的光,显然并不相信我的托辞。她付了钱,示意一起走出小店。
“霍夫曼先生,恕我冒昧,您身上有种…矛盾感。站在这里,看着汉堡的街道,您的眼神却像在看着某个…很远的地方,某个…结局不太好的地方。这让我很好奇。一个军官的忧虑?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在广场边缘一张面对市政厅(Rathaus)宏伟新文艺复兴风格立面的长椅上坐下。我沉默地咬了一口香肠,焦脆的外皮和咸香的肉汁在口中弥漫,味同嚼蜡。她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不是关于汉堡的未来,而是更遥远的东方。当德国这架战争机器开始预热时,我的故土,那片真正的桑梓之地,早己在炼狱中挣扎了八年。
..“战争……”.. 我咽下食物,声音低沉得如同易北河底的暗流,目光投向市政厅尖顶上飘扬的红底白圈黑十字旗,却仿佛穿透了时空,“从来不分地域。当我们在担忧船板是否够厚,下潜是否够快时,世界的另一端,一个同样古老而坚韧的民族,正承受着远比炸弹更野蛮的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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