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萧宝儿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响亮，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每一个字都敲在所有人的耳膜上，“虫子还在水里游呢！皇祖母您看！就在这里！这块玻璃上还有水！它们还在动！它们没有跑掉！沈姑娘没有骗人！真的有小虫虫！”
她努力踮起脚尖，将那块沾着污水的碎玻璃片，高高地、固执地举向高踞凤座之上的太后，仿佛献上不容置疑的铁证。浑浊的水珠顺着玻璃边缘缓缓滑落，滴在光可鉴人的玉砖上，留下一点深色的印记。
碎玻璃在光线中，折射出无数道细小、扭曲、不断晃动的诡异光斑，如同那些显微镜下疯狂扭动的微生物的幽灵，在庄严肃穆的慈宁宫地面上无声地舞蹈。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深沉、都要粘稠的死寂，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慈宁宫。
所有声音——愤怒的指控、狂喜的低吼、压抑的啜泣、剑拔弩张的杀气——全部消失了。
太医们脸上那扭曲的兴奋和狰狞的正义感，如同被冻结的石膏面具，寸寸碎裂，只剩下茫然的空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王太医张着嘴，老眼死死盯着萧宝儿手中那块沾着污水的碎玻璃，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刘太医脸上的沟壑更深了，浑浊的眼珠里第一次出现了不确定的惊疑。
柳如烟脸上的狂喜和得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抹去！她精心描画的黛眉紧紧蹙起，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嵌入肉里。那块被孩童高高举起的碎玻璃，那上面残留的污水，此刻在她眼中，比最毒的蛇蝎还要刺眼！她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想要斥责，想要将“妖物”的罪名再次死死钉下，却发现喉咙像是被那无形的死寂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眼底深处，那抹猝不及防的慌乱和毒计可能落空的巨大惊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无法掩饰的涟漪。
萧景珩握剑的手依旧紧绷，但周身那狂暴欲出的杀气却凝滞了一瞬。他猛地低头，看向女儿手中那块小小的“证物”，再看向高踞凤座、神色莫测的母后，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震惊，是希冀，是更深的凝重。
沈清辞跪在地上，后背的冷汗早己浸透中衣。她看着萧宝儿那小小的、倔强的背影，看着那块折射着诡异光斑的碎玻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绝境之中，竟是由这个孩子，用最原始、最笨拙也最首接的方式，撕开了一道裂缝！
高踞凤座之上的太后，终于不再是那副俯瞰众生的漠然姿态。她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凤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落下来。
目光，如同有形质的冰线，精准地落在了萧宝儿高高举起的那块碎玻璃片上。
浑浊的水迹，在透入殿内的天光下，折射出迷离混乱的光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慈宁宫冰冷的玉砖地面，清晰地倒映着殿内所有人凝固的身影，也倒映着那块被高高举起的碎玻璃片。碎片边缘残留的浑浊水珠，在死寂中，极其缓慢地，凝聚，拉长，最终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
“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一滴污水，滴落玉砖，洇开一点深色的、不规则的圆斑。
如同一个不详的句点，又像是一个无声开启的巨大问号，烙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也烙印在这金碧辉煌、却暗流汹涌的宫殿中心。
慈宁宫的金砖地，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河。沈清辞的膝盖跪在上面，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冻得心尖都在发颤。太后那句“杖毙”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王太医那涕泪横流的控诉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太医们脸上那种扭曲的、混杂着恐惧和狂热的狞笑，像一张张鬼脸，近得几乎能喷出唾沫星子。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的、属于柳如烟身上的那股幽兰冷香，甜腻得令人作呕。 沈清辞死死咬住下唇内侧，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
怒火在她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嵌入掌心的刺痛。不行！绝不能！她猛地闭上眼，深深吸气，再吸气，强迫那几乎焚毁理智的火焰暂时蛰伏。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唯有微微颤抖的羽睫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 “太后明鉴！清辞惶恐！此物确非邪器，名为显微镜，乃西洋传教士携入中土之物，其理在于以特制透镜层层叠加，汇聚光华，放大目力所不能及之极微世界。方才水中所见蠕动之物，并非妖邪，其名曰‘微生物’，实乃天地造化，自然所生。
江河湖海，一掬清泉，乃至吾等呼吸之气，皆存有之！此乃万物生息之理，绝非巫蛊魇镇之术！清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谴，万死无辞！” 说完，她保持着叩首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小心地投向斜前方那道挺拔如孤峰峭壁的身影——萧景珩。他依旧挡在她身前，玄色蟒袍下的身躯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他冷峻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下颌线如同刀削斧刻，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
唯有那紧蹙的、几乎拧成一个川字的剑眉，泄露出主人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焦虑与暴怒。 太后端坐凤椅，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俯视着脚下蝼蚁的挣扎。她保养得宜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捻动着一串光泽温润的翡翠朝珠，颗颗圆润，在她指尖发出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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