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深紫色绣金凤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太后并未戴繁复凤冠，只以一支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凤头簪绾住发髻，鬓角一丝不乱。她面容保养得宜，不见多少皱纹，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寒潭古井，深不见底，目光缓缓扫过狼藉的地面——破碎的铜镜、西散的镜片、洇开的水渍，最后落在相拥的沈清辞和萧宝儿身上，再移向跪伏一地、抖若筛糠的太医们，最后，停在了门边屈膝行礼、姿态恭谨却难掩一丝得色的柳如烟脸上。
那目光平淡无波，却让柳如烟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
整个太医院，死寂一片，只剩下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太后步履沉稳，径首走向隔间内唯一一张完好的紫檀圈椅，早有伶俐的宫女无声地将其扶正。她缓缓落座，姿态雍容，凤眸微垂，指尖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那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护甲的指尖，轻轻叩击着光润的紫檀木面。
笃。笃。笃。
每一声轻响，都像敲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尖上，沉重得令人窒息。
“哀家方才在慈宁宫小憩，便听闻太医院这边，好大的动静。”太后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地，寒气西溢，“又是妖物，又是邪术，搅得哀家不得安宁。”她目光终于抬起，落在跪在最前面的王太医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的冰锥，“王首座，你，来说。哀家倒要听听，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哀家的太医院里，怎么就出了能惊动鬼神、祸乱宫闱的妖孽了？”
王太医如蒙大赦，又似被判了死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两步，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太……太后娘娘！老臣……老臣万死！确……确有妖物！就在那西洋显微镜下！清……清水之中，藏匿无数活物，扭动钻营，狰狞可怖！此乃……此乃亘古未有之妖异！是……是这沈清辞！”他猛地抬手指向沈清辞，手指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是她！用此西洋邪器蛊惑宝儿郡主！窥探妖邪！意图行魇镇巫蛊之术！祸乱宫廷！动摇国本啊！太后明鉴！此等妖女，断不可留！当处以极刑，以正宫闱，以安天下啊！”
涕泪横流的控诉，字字泣血，充满了老臣对“妖邪”的刻骨恐惧和对“国本”的“赤胆忠心”。
“哦？”太后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转向柳如烟，带着一丝探询，“如烟，你当时也在场？”
柳如烟立刻深深福礼，姿态柔婉恭顺，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悸和后怕：“回禀太后，臣女恰巧路过，听闻小郡主惊呼，担心郡主安危才进来查看。谁知……竟亲眼目睹了那……那水中妖物蠕动之景！”她微微抬头，眼中迅速蓄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显得惊魂未定又痛心疾首，“太后明察，那景象实在骇人听闻！清水之中，暗藏如此污秽邪物，若非亲眼所见，臣女万万不敢相信！沈女医她……”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仿佛不忍说下去，最终化为一声沉痛的叹息，“她执此邪器，又教唆年幼不知事的郡主观看，其心……实在难测！臣女斗胆恳请太后，彻查此妖器来源，肃清宫闱，万万不可让此等邪秽之物，玷污了圣洁禁宫，危及陛下和太后凤体安康啊！”
这番陈情，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哀婉恳切，却句句如刀，将“邪器”、“妖物”、“污秽”、“危及凤体”的罪名死死钉在沈清辞身上，更巧妙地将自己摘出，塑造成一个担忧宫闱、关心太后的无辜见证者。
“太后！臣等皆可作证！”刘太医和其他几位太医也纷纷叩首，七嘴八舌地附和，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同仇敌忾，“确是妖物！确为邪术！沈清辞罪不容诛！”
“不！不是的！”萧宝儿被这铺天盖地的指控和太后身上散发的冰冷威压吓得小脸惨白，但她紧紧抱着沈清辞，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出来，“皇祖母！水里……水里就是有小虫虫！它们是自己在那里的！沈姑娘没有变戏法！不是妖术！真的不是！”
孩子的哭喊，带着最原始的真挚，却在这群情汹汹、先入为主的指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沈清辞感到怀中小身体剧烈的颤抖，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抬起头，迎向太后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冰冷无情的凤眸，声音因极力维持镇定而微微发紧，却清晰坚定：“太后容禀！此物名为显微镜，乃西洋格物致知之器，绝非邪物！其原理不过是以透镜聚光放大，令肉眼难见之细微毕现。水中所见活物，名曰‘微生物’，乃天地自然所生，无处不在，无论江河湖海，抑或我们呼吸之气、所饮之水，皆存有之！此乃自然之理，绝非妖邪巫蛊！王太医、刘太医等诸位大人，精研医道，本应求知若渴，探寻人体病理之精微。此镜若能善用，于诊病疗伤、探究病源，实有开天辟地之助益！今日诸位大人因未知而恐惧，因恐惧而毁器污人，臣女百口莫辩！但求太后明察秋毫，勿使明珠蒙尘，更勿使求知之心，蒙冤受屈！”
她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冷静和坚持，试图撼动那坚如磐石的蒙昧与偏见。
“微生物？自然之理？”柳如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她转向太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控诉，“太后！您听听！此等妖言，何其荒谬！竟敢妄言我们呼吸之气、所饮之水皆污秽不堪，布满妖物？这分明是亵渎天地！诅咒圣躬！污蔑我煌煌天朝！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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