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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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下雪了

 

52年的初雪,在某个寂静的午夜悄然降临。清晨推窗,天地间己是一片莽莽苍苍的银装素裹。林棠裹着厚厚的羊毛开衫,窝在客厅铺了棉垫的藤沙发里,竹针在灰扑扑的羊毛线间灵巧地翻飞。暖气片滋滋散着热,玻璃窗上凝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糖包穿着连体棉睡衣,安静地坐在妈妈脚边的地毯上,小手捧着一本硬纸板做的图画书,小眉头微蹙,看得认真。豆包则像只精力过剩的小狗,光着小脚丫在屋里噔噔噔地跑来跑去,厚实的羊毛袜被他扯下来扔在沙发角落,嫩的脚底板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豆包”,林棠放下竹针,板起脸,“袜子穿上,地板凉”。

豆包充耳不闻,笑嘻嘻地冲向刚推开家门的裴叙,张开小胳膊:“爸爸,抱”。

裴叙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弯腰一把捞起小儿子,顺手掂了掂。豆包立刻得寸进尺,小脚丫在爸爸带着寒气的大衣上乱蹬,小手指着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又指向沙发边上的袜子,嘴里“不要,不要”,地控诉,意思再明显不过:妈妈不让脱,爸爸帮我。

裴叙瞥了一眼沙发上脸色微沉的林棠,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他抱着豆包在玄关处坐下,一边脱自己沾了雪泥的棉靴,一边任由豆包在他怀里扭成一股小麻花。

趁林棠低头数针脚的间隙,他温热的大掌将那两只不安分的小脚丫整个包住,低声哄道:“爸爸焐焐。”随即抱着豆包起身,在几个房间里“巡视”起来,任凭豆包好奇的小手在门框、书架、甚至他下巴新冒出的胡茬上探索。

林棠气得瞪眼,却无可奈何。自从双胞胎学会走路,豆包就彻底跟袜子结了仇。糖包虽然能安静穿着,但豆包总能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把它们甩掉。这冰天雪地的水泥地,即便有暖气,寒气也能顺着脚心钻上来。

周末她特意跑了趟百货大楼,挤在抢购冬储物资的人潮里,才抢到几卷灰扑扑的羊毛线。连着熬了两个晚上,终于给两个小家伙各织好一双厚实柔软的羊毛袜。袜底还特意衬了层软牛皮,毛茸茸软软的,里面空间宽松,尽可能解放他们的小脚丫。

“糖包,来试试新袜子。”林棠放下织好的小袜子,朝安静看书的儿子招手。

糖包闻声抬头,放下图画书,乖乖地爬过来,主动伸出穿着薄棉袜的小脚。林棠帮他褪下旧袜,套上厚实的新羊毛袜。

灰扑扑的颜色穿在他的小脚上,竟也显得温暖可爱。糖包踩了踩地毯,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黑葡萄似的眼睛亮亮的,显然很满意这份柔软舒适。他甚至还学着妈妈的样子,伸出小手摸了摸袜口的绞花。

豆包被爸爸抱着“巡视”回来,一眼就看到哥哥脚上崭新的厚袜子,又看看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小嘴立刻撅了起来,在裴叙怀里扭着身子也要穿。林棠没好气地给他套上,他蹬着小腿试了试,发现确实比之前的束缚感小很多,立刻又眉开眼笑,从裴叙怀里溜下来,穿着新袜子在暖融融的地毯上蹦跶起来,像只欢快的小兔子。

厂区内一片银装素裹,道路被打扫卫生的工人清了出来,厚厚的棉鞋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站在自家阳台上可以到远处一望无际的麦田,被积雪盖在下面。

外面己经是零下十几度的严寒,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冰碴子的刺痛。

林棠轻易不出实验室,回家也只想窝在暖和的沙发里。豆包俨然成了爸爸的小尾巴,糖包虽安静,目光也总追随着裴叙高大的身影。林棠又给两个小家伙织了同款的围巾和小手套,毛茸茸的灰色围巾绕在颈间,衬得两张小脸愈发玉雪可爱。全副武装,就怕糖包豆包白天在托儿班偷偷跑出去冻着。

饶是大部分都全副武装,也架不住孩子们对玩雪的诱惑。托儿班里总有胆大的宝宝,趁老师不注意溜出去,抓一把雪白的雪塞进嘴里,然后被冻得龇牙咧嘴。

还有的大人不注意,觉得反正托儿班也有暖气,就没给孩子穿太厚,结果可想而知,没几天就听说谁家孩子冻着了,一个传十个。

没过几天,对门徐瑾和家就传来消息,军军和静静都开始感冒流鼻涕。

听说今早军军开始发烧,赵秀娟为此请了一天假在家照顾他。林棠下班去接了糖包豆包回家,把炉子打开烧水,等裴叙从实验室回来,才腾出手熬了半锅姜糖水。

“军军怎么样?烧退了吗?”林棠端着一碗热气腾腾、辛辣扑鼻的姜糖水敲开了徐家的门。炉火烧得正旺,屋里弥漫着药味和一丝焦躁的气息。

赵秀娟一脸憔悴地抱着恹恹的军军坐在沙发上,眼下带着青黑:“烧是退了,就是咳嗽流鼻涕总不见好,反反复复的,小脸都瘦了一圈。开了药吃着,夜里咳得睡不安稳。”她声音沙哑,透着浓浓的疲惫,想必是跟着担心受怕也不好受。

徐瑾和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也带着忧色,他刚刚下班回来时,进门就看见一大一小眼泪汪汪的样子,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等来了家长,心都揪紧了。抱着小的揽着大的,媳妇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个中滋味一时难以言明。

“那就好,退了烧就是好转。这几天你安心在家照顾军军,托儿班暂时别去了,人多容易交叉感染。”林棠把碗放在茶几上,伸手探了探军军的额头,温度确实不高了。小家伙没精打采地靠在妈妈怀里,小脸红扑扑的。

“他这样我哪还有心思上班”,赵秀娟说道,可家里又实在没人搭把手,我妈还在上班,我嫂子也快生了。有时候真羡慕月梅嫂子,有公婆帮衬着,孩子有人照,大人就能安心上班”。她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

林棠宽慰地拍拍她的肩,婆媳相处也是门学问,不能只到人家有老人帮衬,却忽略了彼此磨合相处中的烦恼。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等孩子长大就好了,总会有你不操心的时候。”

“这个大了还有小的呢,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赵秀娟苦笑,看着林棠平坦的小腹,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这胎生了再也不生了,还是你想的明白,孩子生这么多干嘛,跟着操不够的心”。

林棠笑笑没说什么,人总是健忘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到自家温暖的小天地,炭炉上的砂锅正咕嘟咕嘟冒着欢快的气泡,浓郁的肉香弥漫开来。裴叙今晚准备了火锅,排骨汤底炖得奶白醇厚,排骨是裴叙一大早去菜场买的,这玩意可紧俏的很,稍微晚那么一会就被抢光了。

他刚把洗好的菜端上桌:脆生生的白菜心、嫩黄的豆芽、水灵的菠菜、方方正正的冻豆腐,还有一把细白的手擀面。

“土豆切片了,腊肠蒸好了,还调了你喜欢的麻酱韭花蘸碟。”裴叙一边说,一边利落地将土豆片码进盘子。糖包豆包闻到香味,早己乖乖坐在他们专属的小木桌旁,眼巴巴地望着。林棠心里那点因对门孩子生病带来的阴霾瞬间被这暖融融的烟火气驱散。

火锅的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玻璃窗上的冰花。脱掉厚重的棉袄,一家人只穿着舒适的毛衣围炉而坐。林棠给双胞胎夹了煮得软烂的土豆片和冻豆腐,放在他们的小木碗里。

糖包拿着裴叙给他们做的小木筷,斯文地小口吃着。豆包则急不可耐,夹起一块就往嘴里塞,烫得首哈气也不肯吐出来。裴叙笑着把他碗里的食物吹凉。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意融融,火锅的鲜香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是严冬里最踏实的幸福。

饭后开窗通了会儿风,清冽的空气涌入,带走了火锅的余味。糖包豆包洗漱完毕,换上暖和的睡袋——这是林棠怕他们夜里踢被子着凉特意缝制的,像两个小蚕茧,只露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很快,均匀的呼吸声就在儿童房里响起。

裴叙收拾好厨房,客厅里只余下炭炉微弱的红光和浴室门口透出的暖黄灯光。林棠刚兑好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浴室门就被轻轻推开。氤氲的水汽中,裴叙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反手带上了门。

“天冷,来帮你搓背”。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哑,接过林棠手中的水瓢,将滚烫的热水缓缓注入浴池,白色的水汽更加浓郁,模糊了瓷砖墙壁。

林棠家浴室是有浴池的,体积不算大,但躺两个人是可以的,知道她爱干净,瓷砖都选的白色的,哪里脏了一目了然,浴池是裴叙专门买了材料自己贴的。

裴叙一般都是淋浴,他向来不耐烦磨磨唧唧洗澡,只有林棠会隔三差五的泡一会儿。

自从家有了浴室,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这会儿是一天中最为放松的时间。

不过这会儿他安的什么心一目了然,想推他出去,手腕却被轻轻握住。裴叙的吻带着浴室潮湿的热气,落在她敏感的颈后,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林棠撑着墙壁,难以自抑的轻哼出声。

裴叙像个耐心十足的猎人,琢磨透了猎物的属性,知道她所有弱点,一只手牢牢握着她腰,像是防止猎物逃跑,一只手游离于山峰与丘壑之间,诱使猎物困于他挖下的陷阱之中。

这场角逐自然以猎人获胜为结局,如水一般软绵的猎物被宽大的浴巾裹着,被拖回到猎人的巢穴。

暖气烘得室内暖意融融,隔绝了窗外的冰天雪地。裴叙将林棠放在的躺椅上,仔细地用干毛巾吸吮她湿漉漉的长发。发梢的水珠滴落在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微凉的湿痕。

林棠闭着眼,脸颊贴着柔软的毛巾,身体深处还残留着方才惊涛骇浪后的余韵和慵懒。裴叙的手指穿过她半干的黑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他俯身,温热的吻珍重地落在她汗湿的额角。无需言语,这无声的温存便是最深的情话。

糖包豆包在隔壁睡得香甜,均匀的呼吸声隐约可闻。这方小小的、暖意融融的天地,便是他们抵御整个寒冬的堡垒。

十一月底,大雪断断续续,将京市裹成一片寂静的银白。机械厂仓库里,洗衣机的库存却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整整两个月时间,机械厂的洗衣机并没有卖出去多少台,每天厂委的早会的气氛都很凝重,都在讨论这个问题。

车间主任问要不要暂时停产,先把库存卖出去再说。

“继续生产”,高厂长狠狠掐灭手中的烟头,烟灰缸里己堆起小山,“我就不信,这么好的东西真砸在手里”。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林棠、朱跃红、顾杰等研发核心成员垂着眼,盯着面前摊开的笔记本。耗时两年,废了不少人力物力,本以为会火爆全国的电器,结果竟然鲜少有人问津。尴尬、失落、不甘……种种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好在厂里职工是识货的,几乎家家都咬牙买了一台,反馈极好。可这点内部消化,对于庞大的生产线和投入的成本来说,杯水车薪。

散会后,众人各显神通,试图通过自己的关系网打开销路。朱跃红托娘家兄弟在外省打听;高建国甚至跑去百货公司柜台义务当起了推销员……然而收效甚微。赞誉很多,但真正掏钱的寥寥无几,除非家里真的宽裕,不然真没人舍得买。

“好用是好用,可也太贵了”,“费电啊,洗一次衣服够点好几晚灯泡了”,“搓衣板又不要钱”。这些反馈像冰冷的雪水,浇熄了众人心头的希望之火。

其实这会大家都是想着暂时先停产,等市场再发酵发酵,好评再多一点,自然有识货的人买一台回家用。

但高厂长发了话,大家虽然不怎么看好,也没人出声反驳,就连张厂长都没制止,可见是真的对这东西有十足的信心。

这天晚上,高厂长拎着半瓶地瓜烧,踩着厚厚的积雪,嘎吱嘎吱地走进了张厂长家,过来找张厂长唠嗑。

“嫂子,别忙活了,弄盘花生米下酒就行”。高厂长朝厨房喊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张厂长对面的藤椅上,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那边回了句:“花生米有的,我给你们装一盘,你随便坐,可别跟我客气。”

张厂长给他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心里没底了?”

高厂长拧开瓶盖,给自己和张厂长各倒了小半杯浑浊的烈酒,仰脖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他长长哈了口气,眉头拧成了疙瘩:“老张,你说,咱的洗衣机……是不是真的卖不出去?库里都快堆不下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投进去这么多钱,可别全砸手里了”。早会上刚发了狠话,晚上就开始虚了。

张厂长捏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慢慢嚼着,目光透过窗户,看向外面被雪覆盖的寂静厂区:“砸不了。老高,你这是一叶障目了。天天窝在厂里,只看到眼皮子底下这点难处。”

高厂长不解地看着他。

“国内买得起、也用得起这‘奢侈品’的人家,不在少数。”张厂长呷了口酒,眼神锐利起来,“京市卖不动,那就往外走。政府机关招待所、各大国营宾馆、还有……军委大院那些首长家里。他们的后勤保障,能缺这点电费?能缺买洗衣机的钱?”

高厂长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这些人要是想买,早该有动静了……”

“你呀”,张厂长点了点他,今年雪下的大,工厂里还好,农村许多地方遭了灾,政府和部队上的人,心思都在救灾上,谁有闲心这会儿琢磨添置家电?等这阵子过去,安稳了,好东西自然有人识货。”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再说了,下个月,各国的代表团就要到京市了。外交部、公安部,哪个不得忙得脚打后脑勺?维持秩序、清理隐患,哪有功夫管这些?”

高厂长恍然大悟,心中那块巨石稍稍松动了一些。张厂长又给他续上酒:“等着吧,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咱们这洗衣机,香着呢”。

解放后,华国同十几个国家先后建交,其中与苏俄来往最为密切,华国很多大厂都从苏俄引进过设备,国家对这次交流会很是重视。

腊月里,一场盛大的国际工业技术交流会在京市如期举行。苏俄作为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派出了规模庞大的代表团。会议进展顺利,临近尾声时,苏俄代表团团长,一位身材高大、留着浓密灰白胡须的伊万诺夫同志,突然通过翻译提出,希望能实地参观一下“具有华国特色的工厂”。

外交部经过慎重考量,最终将参观地点定在了京市机械厂。

这天,大雪初霁。几辆黑色的轿车碾过清扫干净、但仍覆盖着薄冰的厂区道路,缓缓驶入京市机械厂大门。车身上还带着未融化的雪泥。早己得到通知的张厂长、高厂长率领厂委和技术骨干,穿着最整洁的工装,顶着凛冽的寒风,在办公楼前列队迎接。

车门打开,裹着厚实毛呢大衣、戴着皮帽的苏俄专家们鱼贯而下。为首的那位伊万诺夫同志,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过略显陈旧的厂房和肃立的工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礼节性地与张厂长握了握手,用俄语说了句“兹德拉夫斯特维杰”(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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