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青石坳的犬吠声早己歇了，只有虫鸣在墨色里低吟。陆家西屋的油灯早灭了，苏晚晴合衣躺在硬板床上，却迟迟无法入眠。白日里陆家二老的维护虽暖了心，可李家爪牙那日在村口阴鸷的眼神，还有宋氏可能卷土重来的阴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神经。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枕头里。这枕头是陆沉舟前几日去镇上换的新棉絮，软和得很，可她心里那点不安却怎么也压不下去。恍惚间，意识渐渐沉下去，却坠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凶神恶煞的嘶吼声在耳边炸开，苏晚晴猛地回头，看见几个蒙着脸的汉子举着棍棒追来，身后是李家那座阴森的老宅，屋檐下挂着惨白的灯笼，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她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土地在脚下变得粘稠，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苏晚晴，跟我们回去给少爷冲喜！”
“不——！” 她尖叫着想躲开，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攥住了手腕，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腥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她看见那人嘴角扭曲的狞笑，正是那日在村口堵住她的爪牙之一。
“放开我！陆沉舟——！” 她拼尽全力呼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向那座仿佛要吞噬一切的老宅，门楣上的匾额模糊成“李府”二字，透着一股死亡的腐朽气息……
“啊——！”
一声压抑的惊呼从西屋爆出来，苏晚晴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眼前漆黑一片，梦里的恐惧仍牢牢攫住她，让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晚晴？”
几乎是她惊呼出声的同一时间，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分隔东西屋的布帘“唰”地一声被掀开，一道高大的身影带着夜风闯了进来。
是陆沉舟。
他显然也没睡熟，身上还穿着白天的军绿色褂子，头发有些凌乱，手里握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屋里的一角。当灯光落在苏晚晴惨白颤抖的脸上时，他眼底的睡意骤然褪去，只剩下浓浓的担忧。
“怎么了？做噩梦了？” 他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苏晚晴还沉浸在噩梦的余悸里，看见陆沉舟的瞬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下意识地往床里缩了缩，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梦里的恐惧太过真实，那些追逐、嘶吼、还有李家老宅的阴影，此刻还在脑海里盘旋。
陆沉舟看着她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兽，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他心里一紧，白天他就察觉到她情绪有些低落，没想到是被之前的事吓着了。这几日他忙着处理村里的事务，又要防备李家那边再派人来，确实疏忽了她的感受。
“别怕，是梦，没事了。” 他放柔了声音，伸手想碰她，却又在半空中顿住。孤男寡女，夜深人静，纵然是“合约夫妻”，这般亲近也不合规矩。
可苏晚晴的颤抖越来越厉害，甚至连牙齿都开始打颤，低低的啜泣声从喉咙里溢出来，压抑而痛苦。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在陆沉舟心上。他皱紧了眉头，目光扫过狭小的单人床，又看了看屋外漆黑的夜色，几乎没有再犹豫。
他将煤油灯放在床头的矮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绕过床沿，在床的外侧，和衣躺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至少一臂的距离，可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带着阳光和皂角混合的气息，却清晰地笼罩过来。
“……陆沉舟？” 苏晚晴察觉到身边的动静，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在。” 陆沉舟侧过身，面对着她，伸出手，有些生涩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稳定的力道，一下，又一下，节奏缓慢而沉稳。
“别想了，都是假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那手掌的温度，那低沉的嗓音，还有他话语里不容置疑的笃定，像一股暖流，一点点驱散了苏晚晴心头的寒意和恐惧。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颤抖也慢慢平息了些。她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如同最可靠的鼓点。
她不再啜泣，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边这个人的存在。黑暗中，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刚才梦里的惊悚画面还残留在脑海边缘，可只要感觉到身边陆沉舟的体温和那有规律的拍打，那些可怕的影像就仿佛被隔绝在了遥远的地方。
“……谢谢你。” 她小声地说，声音还有些哽咽。
陆沉舟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继续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说话。但苏晚晴能感觉到，他的动作似乎更轻柔了些。
夜，依旧很静。虫鸣声透过窗纸传进来，油灯的光芒在墙上投下模糊的光影。苏晚晴渐渐感到眼皮沉重，倦意袭来。这一次，没有了噩梦的纠缠，只有身边这个人带来的、令人心安的安全感。她轻轻吸了口气，嗅着他身上让人安心的味道，慢慢闭上了眼睛，身体也彻底放松下来，沉入了安稳的睡眠。
陆沉舟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知道她睡着了。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看着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恬静的睡颜。白日里她总是显得很坚强，操持家务，帮衬村民，仿佛什么都难不倒她，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会流露出属于女子的脆弱和无助。
他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帮她抚平，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时，却又猛地收回，攥成了拳。他深吸一口气，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李家的事，必须尽快解决。绝不能再让她受到这样的惊吓。
不知过了多久，他确认苏晚晴睡得很熟，才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坐起身。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将床头的煤油灯调暗了些，只留下一点昏黄的光晕，然后走到门口，将那道分隔东西屋的布帘轻轻搭在一旁的挂钩上，没有再放下来。
这样，只要她这边有任何动静，他在东屋都能立刻听到。
做完这一切，他才轻手轻脚地回到东屋，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却没有再睡。西屋传来的均匀呼吸声，透过没有放下的布帘，清晰地传到他耳中。
黑暗中，陆沉舟微微勾起了唇角。
这一夜，虽然只是同榻而眠，甚至连指尖都未曾真正相触，却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
此后的日子里，那道布帘再也没有完全放下过。每晚，陆沉舟都会在东屋留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稀疏的布帘，给西屋的苏晚晴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安全感。
他们依旧分榻而眠，恪守着“合约”的界限，可空气中弥漫的气息，却悄然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超越了“合作”的、更加亲昵和信赖的味道，像初春的溪水，在冰层下缓缓流淌，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天。而那盏夜夜不熄的小灯，和那道不再放下的布帘，就成了这悄然变化中，最无声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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