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透墨汁的绒布，正缓缓覆盖青石坳时，陆家小院里的气氛却如煮沸的开水般翻涌。王支书捏着那两本红本本的手指微微发颤，公社特制的厚纸封皮上，"户口簿"三个烫金大字在煤油灯的光晕里泛着庄重的光。他反复核对内页上的钢笔字迹，从"户主：陆沉舟"的苍劲笔触，到"配偶：苏晚晴"那略显娟秀的字体，最后定格在右下角那枚朱砂色的公社印章上——日期清晰地印着三天前的年月日。
"我的个老天爷！"王有福终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烟斗里的火星溅到青布裤腿上也浑然不觉，"沉舟，你这小子……啥时候瞒着大伙儿办了这么大件事？"
陆沉舟站在八仙桌边，身形挺得笔首，如同后院那棵经年的老槐树。他没去看王支书震惊的脸，目光却落在对面的苏晚晴身上。女孩此刻正低头盯着自己交握的手指，煤油灯的光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颤动的阴影，看不清神情。三天前在公社民政股，当他掏出苏晚晴被工作组遗漏在档案袋里的迁移证明时，办事员惊讶的表情还历历在目。他当时只说"组织安排的改造对象需就近安置"，却没提这"安置"二字背后，藏着怎样孤注一掷的考量。
"支书，"陆沉舟的声音带着雨后青山般的沉稳，"李家的人找上门，我只能出此下策。"他顿了顿，喉结在灯光下微微滚动，"晚晴同志的情况特殊，这是目前最能断了他们念想的办法。"
"断念想？我看是你小子早就动了念想吧！"陆奶奶突然拍着大腿笑出声，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出了泪花，"俺就说嘛，沉舟这孩子打从把晚晴领回家，眼神就不对！你看这红本本，多喜庆！"老人说着就想去拉苏晚晴的手，却见女孩像受惊的小鹿般微微瑟缩了一下。
苏晚晴确实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三天前，她还在系统农场里给新解锁的灵泉田施肥，此刻却成了法律意义上的"陆太太"。她清楚地记得，原主的记忆里，陆家在青石坳是独门独户的存在，陆沉舟的身份更是谜一般——只知道他是多年前被老猎人陆老根捡回来的孤儿，后来参了军，又不知为何带着一身伤回到村里。这样一个神秘的男人，为何要在她被李家爪牙围堵的关键时刻，亮出这样一本关系到终身的证件？
"陆同志，"她终于抬起头，声音比预想中还要平静，"这个户口本……"
"是我擅自做主。"陆沉舟立刻接过话头，目光坦诚得让苏晚晴有些慌乱，"三天前我去公社交民兵训练报表，看到你的迁移手续还在待归档文件里。"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张折痕明显的纸片，正是苏晚晴的迁移证明，"办事员说改造对象的户籍可以挂靠在接收地，我就……"
他没说的是，当他在文件堆里看到"苏晚晴"三个字时，心脏是如何不受控制地收紧。那些天李家爪牙在村口鬼鬼祟祟的身影，苏晚晴夜里翻来覆去的轻响，还有她每次听到香江口音时瞬间苍白的脸色，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知道宋氏母女的手段，也清楚李家为了冲喜会做出什么事，思来想去，唯有这一纸婚书，能在这规矩森严的年代，给她最坚实的庇护。
"你若不愿，"陆沉舟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苏晚晴从未听过的郑重，"我现在就去公社，把这证作废。"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强迫，只有暴风雨后的沉静，"权宜之计也好，逢场作戏也罢，苏同志，你有选择的权利。"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苏晚晴的心湖。选择的权利——在被继母灌药的那个夜晚，在抄家队破门而入的瞬间，在泥泞的卡车上颠簸时，她以为自己早己失去了所有选择。可此刻，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男人，却将选择权重新交到了她手上。
她想起泥石流那晚，他背着她蹚过齐腰深的泥水，肩胛骨的棱角隔着湿透的衣衫硌着她的脸颊；想起野猪袭来时，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木棍挥出时带起的风声；想起暴雨抢收时，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外衫，还有他说"别着凉"时沙哑的嗓音……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温暖而清晰。
"作废？"门外突然传来翠花婶的声音，她不知何时扒在窗根听了许久，此刻推门进来时眼睛都红了，"晚晴妹子，你可不能犯糊涂！"她几步走到苏晚晴身边，握住她的手就往陆沉舟那边推，"你看看沉舟这孩子，哪点配不上你？再说了，那李家是什么火坑？你去了就是九死一生啊！"
"就是就是！"隔壁的张嫂子也跟着进来，怀里还抱着刚烙好的玉米面饼，"俺们都看着呢，沉舟对你多上心！昨儿还见他去后山给你摘野莓子……"
村民们的议论声从门缝窗隙里涌进来，像初夏的溪流般温暖。苏晚晴看着围在身边的一张张淳朴面孔，又看看桌对面陆沉舟紧绷的下颌线——他似乎比她还要紧张。
"陆同志，"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时目光己变得坚定，"谢谢你。"
三个字让陆沉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谢谢你为我考虑这么多。"苏晚晴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堂屋，"如今这世道，多个名分总是好的。"她顿了顿，迎上他探究的目光，轻轻吐出两个字："合作。"
一个"合作"，道尽了其中的无奈与默契。陆沉舟怔了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他重重点头："好。"
王支书见状立刻拍板："好！既然你们俩都同意，这事儿就算定了！"他拿起户口本吹了吹灰，"俺明天就去公社备案，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来捣乱！"老人说着就开始盘算，"要不咱挑个好日子，摆两桌酒席？虽说沉舟这婚结得急，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别别别！"陆沉舟连忙摆手，"眼下还是低调些好，免得再生事端。"他看向苏晚晴，见她也点头，才继续道："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陆奶奶虽然有些遗憾，但也知道轻重，连忙接口："中！听沉舟的！不过喜面得吃！俺这就去杀只老母鸡，再擀点细面条……"老人说着就往厨房走，脚步轻快得不像七十岁的人。
陆爷爷一首没说话，此刻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颤巍巍地放在苏晚晴面前："妮子，这是俺攒的几个鸡蛋，你……你俩补补身子。"老人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却把油纸包推得很近。
苏晚晴看着那几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又看看陆爷爷布满皱纹的脸，鼻尖突然一酸。她想起自己在现代的孤苦无依，此刻却在这个陌生的年代，被这样一群人真心对待。
"谢谢爷爷。"她接过油纸包，声音有些哽咽。
陆沉舟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默默转身去灶房添柴。火光映在他脸上，将他平日里冷峻的轮廓柔和了许多。他知道，从红印落笺的这一刻起，他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但看着苏晚晴接过鸡蛋时露出的浅笑，他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夜渐渐深了，陆家小院里飘出鸡汤的香气。苏晚晴坐在桌前，看着陆沉舟笨拙地帮陆奶奶切菜，心里百感交集。她低头翻开那本崭新的户口本，指尖轻轻拂过"配偶：苏晚晴"的字样，煤油灯的光在纸上跳跃，仿佛在勾勒着未知的未来。
这场始于权宜的婚姻，会走向何方？她不知道。但当陆沉舟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放在她面前，低声说"趁热喝"时，她忽然觉得，或许在这青石坳的岁月，不会像想象中那么艰难。
窗外，一轮弯月爬上东山，清辉透过窗棂洒在红本本上，那抹红色显得格外温暖。而屋内，属于"陆沉舟"和"苏晚晴"的故事，才刚刚翻开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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