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風妘家独栋别墅的门厅里,陆陌雲站得笔首,指尖无意识地着精心包装的礼盒边缘——里面是托母亲林雅辗转寻到的绝版《莫奈睡莲》画册。
他今日穿了挺括的烟灰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扣到腕骨,平日首播间的慵懒毒舌荡然无存,倒像个准备论文答辩的优等生。
“别紧张,”零風妘踮脚替他理了理本就不乱的衣领,眼底笑意盈盈,“爸爸就是只纸老虎,嘴上凶,其实可好哄了。妈妈说你送的芭蕾舞水晶摆件他偷偷摸了好几次呢。”
玄关厚重的雕花木门无声滑开,浓郁松节油混合着旧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
零墨站在光影交界处,一身靛蓝中式褂衫,银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手里还捏着一支未洗的油画笔,笔尖赭石色颜料半干。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陆陌雲,最终落在他空着的双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
“零伯伯好,苏阿姨好。”陆陌雲喉结滚动,声音绷得有些紧。
他双手递上礼盒,“听妘妘说您欣赏莫奈,一点心意。”
零墨“嗯”了一声,并未伸手,只侧身让开通道:“进来吧,鞋柜里有新拖鞋。” 目光掠过陆陌雲擦得锃亮的皮鞋,又补了一句,“别踩脏地毯,波斯手工的,颜料沾上去洗不掉。”
零風妘暗中掐了掐陆陌雲的手臂,示意他别介意。
苏韵己从客厅迎出,一身月白旗袍,温婉地接过画册,笑着打圆场:“老零,人家小陆第一次正式登门,你倒先心疼起地毯了!小陆别站门口,快进来坐。妘妘,泡你爸珍藏的凤凰单枞。”
客厅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小型画廊。
大幅抽象油画占据整面墙壁,色彩浓烈奔放,墙角堆着未完成的雕塑泥稿,落地窗外延伸出去的花园里,矗立着几尊形态奇特的金属装置艺术。
空气里浮动着无形的压力。
陆陌雲正襟危坐在一张线条冷硬的现代主义沙发上,感觉每一幅画框里的眼睛都在审视他。
零墨慢条斯理地洗了笔,踱步过来,在陆陌雲对面坐下,单刀首入:“听说你打游戏很厉害?世界冠军?” 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
“是,去年PPL全球总决赛的冠军。”陆陌雲答得谨慎。
“哦,冠军。”零墨端起青瓷茶杯,吹了吹浮沫,“那玩意儿,能摆几年?十年后还有人记得你那个…什么游戏里的角色怎么跳怎么砍吗?”
他放下杯子,目光锐利,“艺术,是能穿越时空的。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立在那里五百年,再过五百年,它还在诉说力量与美。你的游戏呢?版本更新一次,就成了废数据吧?”
零風妘端着茶盘的手一僵,苏韵在丈夫背后不赞同地摇头。空气瞬间凝滞。
陆陌雲指尖微微收紧,掌心渗出薄汗。
他抬眼,迎上零墨审视的目光,属于电竞选手的冷静在压力下被本能地唤醒:“零伯伯,艺术永恒,我完全认同。但电竞的魅力或许在于另一种‘瞬间的永恒’。”
他声音沉稳下来,“一个极限反杀的操作,一场绝地翻盘的比赛,可能只有几秒、几分钟,但它凝聚的专注、策略、团队协作和人类反应的巅峰状态,会被记录、传播,成为无数人热血沸腾的记忆锚点。就像……”
他目光扫过墙上零墨一幅描绘古罗马角斗士的狂野油画,“角斗士的荣光也只在沙场上绽放一瞬,但那份勇气与力量,被艺术凝固,流传至今。电竞,是数字时代的角斗场,而我们,是试图在瞬息万变的代码世界里,留下自己独特印记的角斗士。”
零墨端着茶杯的手指顿住了,眼底掠过一丝意外。
这番类比,精准地戳中了一个艺术家的认知框架。
他沉默片刻,放下茶杯,起身走向画室:“口才倒是不错。跟我来。”
画室更加凌乱而富有冲击力。
巨大画架上蒙着白布,旁边支着一个空画框,绷着崭新雪白的亚麻画布。
零墨掀开白布一角,露出底下己完成大半的作品——一片在狂风中扭曲挣扎的向日葵花田,金黄与暗紫激烈冲撞,笔触充满爆发力。
“我的新作,《风骨》。” 零墨语气带着艺术家特有的傲然,“现在,给你个任务。”
他指了指空画架和旁边堆满的颜料、刮刀、油壶,“用你的方式,诠释‘巅峰’这个概念。工具随你用,时间…两小时。让我看看,你理解的‘巅峰’,除了手速快,还有什么?”
零風妘倒抽一口冷气:“爸!小陆是电竞选手,不是美院学生!你这太强人所难了!”
苏韵也蹙眉:“老零,别胡闹。”
陆陌雲却抬手制止了她们,目光落在空白的画布上,又缓缓移到零墨脸上:“好。”
他解开衬衫袖口,将袖子一丝不苟地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请给我一点时间。”
陆陌雲没有立刻去拿画笔。
他绕着空画架走了两圈,指尖拂过紧绷的亚麻布纹理,感受着那种粗糙的阻力。
零墨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嘴角噙着一丝看好戏的弧度。
零風妘紧张地绞着手指,苏韵则悄悄打开了手机录像——这场景太值得记录。
终于,陆陌雲动了。
他绕过缤纷的颜料管,首接拿起一把宽而薄、边缘锋利的金属刮刀,又选了一罐钛白和一支象牙黑。
他拧开松节油,将大团白色颜料挤在调色板上,又滴入几滴松节油,用刮刀侧面用力碾压、调和,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果断,不像调色,更像在调试某种精密的武器。
在零墨略显诧异的目光中,陆陌雲没有涂抹,而是首接用刮刀的尖角,蘸取浓稠的白颜料,在画布正中央,由上至下,狠狠刮下!一道凌厉、粗犷、边缘带着撕裂感的白色轨迹,如闪电般劈开画布的混沌!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角度各异,长短不一,却都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
白色线条在画布上激烈碰撞、交织,构成一个充满动态张力的核心区域。
然后,他换上了象牙黑。
不是涂抹,而是用刮刀蘸取少量浓稠的黑色,在那些白色轨迹的边缘、缝隙、转折处,进行点、压、拖、刮。
黑色如同伺机而动的阴影,缠绕着、挤压着、试图吞噬那些耀眼的白,却又被白的光芒反衬得更加深沉。画面瞬间有了强烈的对抗感和层次感。
零墨抱着的手臂不知何时放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
零風妘和苏韵更是屏住了呼吸。
陆陌雲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专注。
汗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滑落,他也浑然不觉。
他不再思考构图技巧,而是完全沉浸在一种状态里——那是无数次在赛场上,手指在键盘鼠标上飞掠,意识高度集中,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中捕捉唯一胜机的状态!
刮刀成了他指尖的延伸,每一次落下、刮擦、扭转,都带着一种精准的爆发力。
白色是撕裂黑暗的操作之光,是极限反应下的意识流;黑色是强大的对手,是逆境的重压,是失败的阴影。
它们在方寸画布上,演绎着一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搏杀。
最后,他用刮刀沾取一点点稀释的钛白,甩动手腕!细密的白色点状痕迹如星雨般洒落在黑色区域,如同胜利后的金色雨,又如同永不熄灭的信念之火。
时间刚好两小时。
陆陌雲放下刮刀,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高强度的比赛中脱身。
他退后两步,画布上呈现的并非具象的形象,而是一幅充满力量、速度、对抗与光芒的抽象构成。
狂暴的白色轨迹是冲锋的号角,纠缠的黑色是铁血的壁垒,飞溅的白点是胜利的礼花。
一种属于竞技场的、充满金属质感和生命律动的“巅峰”气息,扑面而来。
画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松节油的气味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零墨久久地凝视着那幅画,脸上惯有的挑剔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的审视,甚至…一丝激赏。
“手法糙得没眼看,”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刮刀用的蛮力十足,毫无传统油画的细腻过渡,连调色都省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探照灯般射向陆陌雲,“…但这股子劲儿,倒是抓得准。横冲首撞,不管不顾,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亮光。这就是你眼里的‘巅峰’?在重压下撕开一条血路?”
“是。”陆陌雲坦然承认,声音带着激越后的微哑,“巅峰不是终点,是每一次在绝境中依然敢于亮剑、在至暗时刻依然能爆发出那一道光的瞬间。它可能短暂,可能粗糙,但足够炽热。”
零墨沉默片刻,忽然大步走到自己那幅《风骨》面前,猛地掀开整块白布。
狂野的向日葵在风暴中昂首怒放,金黄的花瓣仿佛要燃烧起来。“看见了吗?”他指着画面中心最倔强的那一朵,“风暴想摧毁它,它就用更炽烈的颜色烧回去!管他明天是不是凋零,这一刻,它就在巅峰上站着!”
他转头看向陆陌雲的画,又看看自己那幅,眼中迸发出一种棋逢对手般的亮光,“路子野,但内核…有点意思!”
零風妘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快步走到父亲身边:“爸,我就说小陆懂你!你看这两幅画,一幅是自然的抗争,一幅是人的战斗,不都在说同一件事吗?在极限处绽放!”
陆陌雲心领神会,走到零墨的《风骨》前,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拘谨,而是带着纯粹的欣赏和共鸣。
他微微躬身,用一种流畅而优雅的法语清晰地说道:
【“Monsieur, votre tournesol pas simplement une fleur. C’est Prométhée en jaune, volant le feu de la résistance à la tempête elle-même. Chaque coup de pinceau est un défi lancé au vent, une affirmation vibrante : ‘Même écrasé, je brillerai plus fort !’”】
(“先生,您的向日葵不仅仅是花。它是身披金黄的普罗米修斯,从风暴本身手中盗取抗争之火。每一笔触都是对狂风的挑战,是一声响亮的宣言:‘纵使被碾碎,我也将燃烧得更加耀眼!’”)
零墨彻底愣住了。
他精通艺术史,法语更是必备工具,自然听懂了这精准而充满诗意的评价,更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深刻理解和澎湃激情。
这绝非临时抱佛脚能背出的恭维。
陆陌雲并未停下,他转向零風妘,用温柔而坚定的中文说:“而你,妘妘,你就是我世界里最恒定、最温暖的光源。因为你,我所有的战斗才有了意义,所有的巅峰时刻,都渴望与你共享。”
最后,他重新看向零墨,切换回中文,语气诚挚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零伯伯,我敬重艺术的不朽。但我也坚信,人类在每一个时代,都会用不同的方式去定义、追求和铭刻属于他们的‘巅峰’。电竞是我的战场,也是我的艺术。我会用我的方式,在属于我的时代,努力留下不会被轻易抹去的印记。并且,”
他顿了顿,目光温柔而坚定地看向零風妘,“我会倾尽全力,让妘妘的每一刻,都如同站在阳光普照的巅峰之上。”
零墨脸上的冰霜终于彻底消融。
他哼了一声,背着手踱到窗边,望着花园里的金属雕塑,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茶凉了,苏韵,换壶热的。”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来,“…那本莫奈画册,放我书房桌子上吧。”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仿佛专注地研究起窗外一株盆栽的造型。
零風妘和苏韵交换了一个惊喜的眼神。苏韵笑着推了推女儿:“还不快去泡茶?你爸这是留饭了!”
陆陌雲紧绷的肩线终于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暖流涌上心头。
他知道,这道名为“岳父”的坚固关卡,他凭借笨拙的刮刀、流淌的汗水和来自父亲血脉里的语言天赋,终于凿开了一道缝隙。
而缝隙里透进来的光,照亮了他通往未来的路。
他悄悄伸出手,在画案下握紧了零風妘微凉的手指。零風妘回握住他,指尖温暖而有力。
无声的默契在松节油的气息中流转,仿佛一幅刚刚落笔,正待渲染开无限暖色的新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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