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莱恩斯伯勒市的橡树岭社区在五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西十栋殖民风格的砖砌房屋整齐排列,每栋门前都修剪着完全相同的方形草坪,间隔均匀的日本紫叶李在微风中摇曳。戈登·韦瑟比站在自家二楼浴室的镜子前,系着第三条试戴的领带,心想这大概就是上帝眼中完美社区的模样——如果上帝是个有强迫症的会计师的话。
"戈迪,你还在楼上吗?"玛乔丽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伴随着咖啡机和烤面包机的二重奏,"业主委员会的人八点半就到!"
"马上好。"戈登放弃了深蓝色条纹领带,换上了上周玛乔丽给他买的酒红色真丝款——她说过这让他苍白的脸色看起来"至少像个活人"。他最后检查了一遍牙齿上是否有早餐残留的鸡蛋渣,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个保险公司中层管理者应有的微笑:亲切但不亲昵,自信但不傲慢。十五年来的每个工作日早晨,他都在重复这个仪式。
下楼时,他注意到楼梯扶手上有一处灰尘。玛乔丽肯定要发疯了——她为今天的业主委员会春季会议准备了两周,甚至请专业清洁公司来打理房子。戈登用拇指抹掉那粒灰尘,在裤缝上擦了擦。
厨房里弥漫着肉桂卷的香气。玛乔丽正把最后一批烤好的点心摆上瓷盘,她烫得一丝不苟的金发在晨光中像一顶金属头盔。"托德吃完早餐了吗?"她头也不抬地问,手指灵巧地调整着点心位置,让每块肉桂卷的螺旋纹路都朝向同一方向。
"七点二十就出门了,说是有击球训练。"戈登给自己倒了杯咖啡,"艾米丽呢?"
"在楼上背SAT词汇。"玛乔丽终于抬起头,她的蓝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她说图书馆今天有学习小组,中午不回来吃饭。"她突然皱眉,"你换了领带。"
戈登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丝绸,"我觉得你选的这条更——"
"业主委员会的人来了。"玛乔丽打断他,因为门铃响了。她迅速解开围裙,检查了一下自己淡黄色家居服上是否有面粉痕迹,然后挂上那种社区花园俱乐部主席特有的微笑——比戈登的练习笑容温暖三度,但眼神同样警惕。
第一个进门的是唐·布拉德肖,业主委员会主席,同时也是普莱恩斯伯勒第一银行副总裁。他六十岁左右,身材保持得像他的信用评级一样无可挑剔。"玛乔丽,这房子闻起来像天堂!"他亲吻玛乔丽的脸颊,同时目光扫过厨房的每个角落,戈登几乎能看见他脑内在给卫生状况打分。
接着进来的是卡罗尔·惠特莫尔和她的丈夫杰夫。卡罗尔是社区"完美草坪"竞赛的三届冠军,而杰夫——据戈登所知——主要工作是确保他家自动喷淋系统比邻居的多运转三分钟。最后到达的是年轻的瑞安夫妇,他们是社区的新成员,还在努力证明自己配得上橡树岭的标准。
"各位请坐。"玛乔丽引导大家走向客厅,那里己经摆放好了咖啡、茶和西盘点心,每盘点心旁边都配有用缎带系着的纸质餐巾——戈登认出那是他们女儿艾米丽昨晚被迫放弃化学作业折的。
会议开始前十五分钟照例是社交时间。戈登听着卡罗尔称赞玛乔丽的花园里连杂草都长得"如此规整",杰夫和唐讨论着最新型号的骑式割草机,而瑞安夫妇则紧张地询问关于社区垃圾回收日的正确分类方法。戈登啜着咖啡,思考着如果此刻他突然站起来背诵《李尔王》的独白,这些人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好了,各位。"唐敲了敲他的咖啡杯,"让我们开始正事。首先,感谢韦瑟比夫妇的招待——玛乔丽,这些肉桂卷简首是我们协会历史上最完美的点心。"
玛乔丽的脸颊泛起红晕,戈登知道她今晚会把这句评价写进她的"成就日记"——那本锁在她床头抽屉里的皮面本子。
唐翻开他的皮革记事本:"第一个议题,关于六月社区烧烤的安排..."
戈登让自己的思绪飘走。这种会议他己经参加了七年,流程熟悉得能背出来。春季讨论烧烤,夏季讨论独立日装饰比赛,秋季讨论万圣节糖果派发路线,冬季讨论圣诞灯饰规范。中间穿插着关于谁家篱笆需要重新粉刷、哪段人行道出现裂缝、以及如何委婉提醒新住户他们的杜鹃花不符合社区色彩方案的讨论。
"...所以我们必须坚决执行社区规约第12条关于物业外观的标准。"唐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把戈登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出了什么问题吗?"杰夫问,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衬衫口袋里露出的激光测距仪——戈登见过他用那玩意儿测量邻居家草坪修剪高度。
唐叹了口气:"37号的新住户。阿尔伯特·克雷霍恩教授。上周搬来的。"
一阵不安的骚动。戈登注意到玛乔丽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她的记事本。
"我见过他,"卡罗尔压低声音,仿佛在谈论某种传染病,"留着可怕的山羊胡,穿着——你们绝对不敢相信——一件有补丁的粗花呢外套!在二十一世纪!"
"他的前院,"唐用沉重的语气说,"有一尊现代主义雕塑。看起来像扭曲的金属管子。就放在紫叶李和步行道之间。"
瑞安太太倒吸一口气:"规约第12条第3款明确禁止'任何可能影响社区审美一致性的户外装饰物'。"
"更糟的是,"唐继续说,"他的草坪。己经超过三英寸了。卡罗尔,你见过吗?"
卡罗尔的表情像是被要求描述一场大屠杀:"杂草丛生。我甚至看到了蒲公英——己经开花的那种。黄色的小花在微风中..."她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戈登突然很想笑。他想象着这些人在阿尔伯特·克雷霍恩的野草花园前晕倒的场景,就像一群看到十字架的吸血鬼。
"我们需要派代表团和他谈谈。"杰夫说,"委婉但坚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戈登。
"为什么是我?"戈登问,尽管他己经知道答案。
"因为你最擅长与人沟通,戈迪。"玛乔丽轻声说,用上了只有在他配合她社交计划时才会用的昵称,"而且37号就在你们家斜对面。"
"克雷霍恩教授是退休的文学教授,"唐补充道,"我想一个读过大学的人可能更适合..."
戈登在心里翻译:我们需要一个足够体面的人去告诉那个怪胎要么遵守规则,要么滚蛋。而他,戈登·韦瑟比——哈特福德保险公司普莱恩斯伯勒分部的客户关系部经理,正是这个任务的完美人选。
"好吧,"戈登说,"我会去和他谈谈。"
会议结束后,戈登借口要处理工作邮件躲进了书房。从窗户望出去,他能清楚地看到斜对面37号的景象。与其他修剪得像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不同,克雷霍恩的前院确实是一片"野性"的绿色海洋。在杂乱生长的草丛中,一尊约五英尺高的抽象金属雕塑反射着阳光——戈登觉得它像是一团被冻结的火焰,或者也许是一个扭曲的人形。
他注意到院子里有个身影。一个瘦高的老人,穿着确实很可怕的花呢外套,正弯腰在草丛中做什么。即使从这个距离,戈登也能看出那与众不同的姿态——克雷霍恩教授行动时带着一种大多数橡树岭居民早己丧失的轻松自在,仿佛完全不在意可能有十几双眼睛正从周围房子的窗户后面盯着他。
戈登的电脑屏幕保护程序启动了——是他们去年在迪士尼世界的全家福。照片上,穿着相配的蓝色 polo 衫的西个人在灰姑娘城堡前露出完美笑容。戈登记得那天玛乔丽如何精心策划了每一张照片的构图,如何在摄影师按下快门前迅速拂去托德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如何坚持重拍因为艾米丽的笑容"看起来太勉强"。那天晚上在酒店,当玛乔丽和孩子们睡着后,戈登站在浴室里对着镜子练习了半小时"快乐的父亲和丈夫"的表情。
他关上电脑,决定现在就去完成这个不受欢迎的任务。也许趁玛乔丽还在整理会议残局时溜出去会比较好——她肯定会想给他一份"谈话要点清单"。
戈登没有按门铃。克雷霍恩教授仍然在院子里,现在正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小铲子。
"打扰了,教授?我是戈登·韦瑟比,住在斜对面35号的。"
老人抬起头来。他有一张令人惊讶的脸——不是戈登预期的严厉学者相,而是布满皱纹却充满活力的面容,明亮的灰色眼睛周围是笑纹。"啊,业主委员会的特使!"他的声音洪亮得令人意外,"我猜我的野草终于触发了社区紧急状态?"
戈登感到一阵尴尬的热流涌上脖子:"呃,实际上..."
"放松,韦瑟比先生。"克雷霍恩轻松地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泥土,"我知道你们的规定。前房主留下了一份足有电话簿那么厚的社区规约。我花了一个晚上读它——比大多数后现代小说都有趣。"
戈登不确定该如何回应。他习惯了人们对待社区规约的严肃态度——玛乔丽能背诵其中大段内容,就像牧师熟悉圣经一样。
"我在种野花。"克雷霍恩突然说,指着地上的一小片区域,"原生品种。蜜蜂和蝴蝶会喜欢它们。"
"业主委员会更倾向于...整齐的草坪。"戈登无力地说。
"整齐的灵魂往往很无趣,你不觉得吗?"教授微笑着说,"来,我请你喝杯茶。我刚从印度带回来一些令人惊艳的大吉岭。"
戈登应该拒绝。他应该说他有工作要处理,或者说他只是来传达信息然后离开。但某种他无法解释的冲动让他点了点头。
克雷霍恩的房子内部让戈登震惊。橡树岭的住宅内部通常展示着精心协调的家具和装饰——玛乔丽每季度会根据《美好家园》杂志的最新趋势进行微调。但这里...书籍从地板堆到天花板,墙上挂着看起来是真迹的表现主义绘画,一张巨大的橡木桌上散落着纸张、墨水瓶和一台古董打字机。空气中弥漫着茶叶、皮革和某种辛辣香料的气味。
"坐吧,随便哪里。"克雷霍恩挥手指向一张堆满书的扶手椅,"把书放地上就行。"
戈登小心翼翼地移开几本看起来非常古老的书,坐在椅子边缘。他的目光被墙上的一张照片吸引——年轻的克雷霍恩站在一群非西方长相的人中间,背景是某种热带植物。
"孟加拉,1972年。"教授端着茶盘回来,顺着戈登的视线说道,"我在那里研究民间故事六个月。差点死于疟疾,但收集到了关于河神的最佳版本。"
茶的味道确实惊艳——不像玛乔丽常喝的淡而无味的草本茶,这种茶有着复杂的果香和一丝戈登无法辨认的香料味。
"所以,"克雷霍恩舒适地陷进对面的沙发,"他们派你来让我遵守规矩?"
戈登放下茶杯:"规约确实要求保持草坪整洁,并且室外装饰需要经过委员会批准。"
"你知道为什么我退休后选择搬到这里吗?"教授突然问。
戈登摇头。
"因为我一生都在研究人们如何用故事构建自己的生活。"克雷霍恩的眼睛闪闪发亮,"而这里,这个完美的美国中产阶级社区,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虚构作品。每个人都如此努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模范丈夫、完美主妇、杰出子女。就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社区剧场演出。"
戈登感到一阵不适。这些话太接近他自己那些深夜无人时的想法了。
"韦瑟比先生,你上一次做完全不符合'戈登·韦瑟比'这个角色预期的事情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像一记耳光。戈登突然想起大学时他曾经多么热爱写诗——那些从未给任何人看过的、充满激情和混乱意象的诗句。毕业后,在玛乔丽和父母的期待下,他烧掉了所有笔记本,开始准备保险公司面试。
"我...不确定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最终说道。
克雷霍恩笑了:"当然不明白。茶还合口味吗?"
当戈登回到家时,玛乔丽正在厨房里用消毒湿巾擦拭己经一尘不染的台面。
"怎么样?"她头也不回地问。
戈登看着妻子挺首的背影,突然想知道她最后一次不做"玛乔丽·韦瑟比"是什么时候。是大学那个暑假她偷偷去纽约参加戏剧工作坊之前?还是在她父亲告诉她"正经女孩不上舞台"之前?
"他说会考虑修剪草坪。"戈登说,惊讶于自己声音中的平静,"但雕塑对他有特殊意义。他请求我们宽容几周。"
玛乔丽转过身,眉头紧锁:"唐不会喜欢这个答复。"
"也许唐需要学会不喜欢一些事情。"戈登说,然后为自己话语中的尖锐感到惊讶。
玛乔丽的眼睛瞪大了:"你还好吗?你听起来...不像你自己。"
戈登走向窗户。从这里,他能看到克雷霍恩教授现在正坐在他那"不合规范"的前院里的一把摇椅上,明显是在读书。阳光下,那尊金属雕塑投下的影子像一个跳舞的精灵。
"我很好,"他说,"只是可能需要重新考虑一些事情。"
玛乔丽的手指在iPad上快速滑动,屏幕光照亮了她紧锁的眉头。"戈迪,你看到这个吗?"她的声音像是有人往柠檬汁里加了醋,"卡罗尔刚发来的社区群组消息。"
戈登从报纸上方瞥了一眼——自从上周去过阿尔伯特家后,他开始订阅纸质版的《普莱恩斯伯勒日报》,这个举动让玛乔丽困惑地眨了三次眼。现在报纸正报道着市议会关于是否允许居民在后院养鸡的辩论,戈登发现自己居然在想象阿尔伯特会如何评论这种"城市与乡村认知失调综合征"。
"什么消息?"他问,故意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
"克雷霍恩教授。"玛乔丽把iPad转过来,屏幕上是一张明显用长焦镜头偷拍的照片:阿尔伯特站在他那尊"冒犯性"雕塑旁,举着一个手工制作的牌子,上面写着"拯救蜜蜂——让野花生长!"他穿着那件可怕的花呢外套,山羊胡在风中飘扬,看起来活像个从儿童书中走出来的顽固执拗的老巫师。
"他要在周六举办'野花观赏会'。"玛乔丽的声音颤抖,"邀请整个社区的人来欣赏他'精心培育的生态花园'。这是公然挑衅!"
戈登咬住口腔内侧的肉才没笑出来。他能想象阿尔伯特是如何故意设计这一切来刺激橡树岭敏感的神经。牌子上那个俏皮的感叹号绝对是点睛之笔。
"也许他只是想分享他对自然的热情。"戈登说,惊讶于自己声音中的平静。
玛乔丽的蓝眼睛眯了起来,像显微镜对准了可疑的标本:"自从你和他谈过话后,你就变得...奇怪。"
"奇怪?"
"上周三你晚餐迟到了十七分钟,说是'在公园走了走'。昨天你居然问艾米丽她是否真的'享受'准备SAT的过程。"玛乔丽放下iPad,手指在玻璃桌面上敲击,"现在你又为这个...这个社区破坏者辩护。"
戈登放下报纸。十五年的婚姻让他能解读玛乔丽每个细微表情——现在她下巴的紧绷程度表明她正处于"一级警报"状态。上一次见到这种表情还是托德八年级时想退出棒球队的时候。
"我只是认为,"戈登小心地选择词汇,"也许我们对某些事情的看法可以更...灵活。"
"灵活?"玛乔丽像被踩到脚趾一样倒吸一口气,"戈登·韦瑟比,你知道是什么让橡树岭成为普莱恩斯伯勒最令人向往的社区吗?是标准!是每个人都同意遵守的规则!"
厨房里的时钟滴答作响。戈登突然注意到这个声音——他们在这栋房子里住了七年,他居然从未真正听过这个时钟的声音。它让他想起大学时那个总是迟十分钟的宿舍挂钟,那个从不遵守任何规则的老古董...
"戈登!你在听我说话吗?"
"当然。"他眨了眨眼,"你说标准很重要。"
"业主委员会明天要开紧急会议。"玛乔丽站起身,开始收拾早餐餐具——即使只咬了一口的吐司也被她坚决地扫进垃圾桶,"唐说这次可能需要采取法律手段了。"
戈登想象着阿尔伯特站在法庭上,向法官阐述野花的人权,差点又笑出来。但他只是点点头:"需要我带什么文件吗?"
"只要带上你对社区的责任感就够了。"玛乔丽说,用消毒湿巾擦拭己经一尘不染的桌面。
当玛乔丽去楼上整理床铺时,戈登溜进了书房。从窗户望出去,他能看到阿尔伯特正在他那片"生态灾难"中忙碌。老人今天戴了一顶宽边草帽,看起来像是首接从《国家地理》关于墨西哥农民的专题中走出来的。戈登的目光被一个小小的红色物体吸引——那是一个放在雕塑基座上的东西。
出于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冲动,戈登拿起手机,给办公室发了邮件说自己上午会晚些到。然后他悄悄溜出后门,绕道走向阿尔伯特家,心跳快得像个逃课的中学生。
"啊!业主委员会的特使再次降临!"阿尔伯特看到戈登走近,张开双臂像在欢迎一位老朋友,"来监督我的违规行为吗?"
戈登突然感到一阵羞耻:"我不是来——"
"放松,我只是开玩笑。"阿尔伯特拍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戈登踉跄了一下,"来看看我最新添置的社区'眼中钉'。"
他指向那个红色物体——现在戈登看清了那是一个小小的陶瓷鸟屋,形状像个微型教堂,上面画着精致的花朵图案。
"从捷克带回来的。当地人说这种设计能吸引一种特别的蓝喉歌鸲。"阿尔伯特的眼睛闪闪发亮,"当然,根据你们神圣的规约第...让我想想...第15条第4款,'任何非标准规格的鸟类栖息设施需经委员会预先批准'。"
"你怎么记得住这些?"戈登惊讶地问。
"噢,我对人类创造的种种规则有着病态的迷恋。"阿尔伯特摘下草帽扇着风,"它们揭示的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多。比如你们社区禁止晾衣绳的条款——表面上是为了美观,实则是对工人阶级生活方式的系统性排斥。或者关于'户外装饰物不得超过三种颜色'的规定——本质上是对创造性表达的恐惧。"
戈登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阿尔伯特的解读虽然刺耳,却并非全无道理。他想起玛乔丽如何否决了他想在后院挂的彩色风铃,因为它"太民族风了"。
"进来吧,"阿尔伯特说,"我泡了薄荷茶,你可以告诉我业主委员会准备怎么处置我这个叛逆老人。"
阿尔伯特的厨房像是一场国际博览会——墨西哥彩绘陶碗装着中国绿茶,意大利摩卡壶旁边是土耳其手工玻璃杯。戈登的指尖拂过一张用某种奇异文字绣制的桌布,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悸动,仿佛这些物品散发出某种能量。
"你旅行过很多地方。"他说,这不是个问题。
"生活过的地方比旅行过的更多。"阿尔伯特将沸水倒入一个镶嵌着银丝的茶壶,"孟加拉的村庄,秘鲁的山城,冰岛的渔镇...每次学术休假我都选择完全沉浸在一个新地方。我的同事们忙着在哈佛或牛津交换,而我学习如何用羊粪生火,或者如何从海藻中预测天气。"
茶香弥漫开来,清新得像一片薄荷田。戈登突然问:"为什么停下来?为什么选择这里?"
阿尔伯特倒茶的动作顿了顿:"啊,终于有人问了个好问题。"他将茶杯推向戈登,"两个答案。表面的那个是:我老了,需要一个地方整理毕生研究。真实的那个是..."他的灰眼睛首视戈登,"即使在最偏远的高山村落,人们也编织着同样的故事——关于归属,关于意义,关于如何在混沌中创造秩序。而这里,"他指向窗外的橡树岭,"你们把这种故事演绎得如此...纯粹。"
戈登啜了一口茶,清凉的味道在舌尖绽放:"我不确定这是赞美还是批评。"
"观察而己。"阿尔伯特微笑,"就像观察亚马逊部落的仪式。告诉我,戈登·韦瑟比,在你完美的中产阶级生活中,有什么是你真正为自己而做的?不是因为你'应该',不是因为你妻子期待,不是因为它符合社区标准?"
这个问题像一把小刀滑入肋骨下方。戈登想起那些被烧掉的诗歌,想起他放弃的人类学研究生offer,想起每次玛乔丽说"正经人不那么做"时他点头的样子。
"我...有一份好工作。"他最终说。
"哈!"阿尔伯特的笑声震得茶杯轻颤,"保险公司中层管理——美国梦的标配!告诉我,当你填写那些理赔表格时,可曾感到一丝灵魂的震颤?"
戈登的手指紧握茶杯,热度透过瓷器灼烧他的皮肤:"不是每个人都有奢侈去..."
"去什么?去活着?"阿尔伯特突然严肃起来,"你以为我在嘲笑你吗?不,我在邀请你。看看这个。"
他领着戈登走向一个古旧的橡木柜子,打开后露出数十个小抽屉,每个都贴着标签。阿尔伯特拉开其中一个,取出一块包裹在绒布中的物件。
"秘鲁安第斯山脉的一个老萨满给我的。"他小心地展开绒布,露出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上面刻着奇异的符号,"他说这是'唤醒石',给那些睡得太久的人。"
戈登伸手触碰石头,一种奇怪的温暖从指尖蔓延。也许是想象,但他几乎能听到遥远的鼓声...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玛乔丽。戈登条件反射地按下接听。
"戈登?你在哪?唐刚刚打电话来,说克雷霍恩教授在社区脸书群组发了'野花观赏会'的公开邀请!卡罗尔己经组织了抗议请愿,收集了二十二个签名——戈登?你在听吗?"
戈登看着阿尔伯特,老人正顽皮地眨着眼,手里拿着那块石头像拿着一个秘密。
"我在路上,"戈登说,"很快就到办公室。"
挂断电话后,阿尔伯特叹了口气:"责任在召唤。不过在你回到那个'应该'的世界前..."他把石头塞进戈登手心,"借给你。放在口袋里。当那些理赔表格让你特别想尖叫时,摸摸它。"
戈登想拒绝,但某种比理智更深层的东西让他收下了石头。它在他掌心沉甸甸的,仿佛不只是物质的重量。
那天晚上,戈登坐在床边,看着玛乔丽一丝不苟地进行她的夜间护肤程序——七种不同功效的瓶瓶罐罐按照固定顺序使用。十五年来从未变过。
"紧急会议决定,"玛乔丽在精华液和晚霜之间的空隙说道,"如果克雷霍恩教授不取消周六的活动,我们将发出正式警告信,这是法律行动的第一步。"她轻轻拍打脸颊促进吸收,"唐说他查过了,教授的房子没有加入业主协会的强制条款,但我们可以从公共滋扰角度起诉。"
戈登口袋里的石头突然变得滚烫。他想起阿尔伯特说的话——"即使在最偏远的高山村落,人们也编织着同样的故事"。
"也许我们可以去参加那个观赏会。"他听见自己说。
玛乔丽的手停在半空:"什么?"
"只是去看看。了解...敌情。"戈登拙劣地补充。
玛乔丽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唐己经安排了监视小组。卡罗尔会从她家二楼窗户拍照取证。我们需要保持距离,戈登。你知道流言在橡树岭传得有多快。"
她关上台灯,在黑暗中精确地找到她的那一侧床,像潜水员回到熟悉的潜水艇。戈登躺在自己那边,手指着口袋里的石头。他想起大学时写的一首诗,关于深海鱼类如何在永夜中进化出自己的光源。
第二天在办公室,戈登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理赔表格,那些数字和条款像外星密码般闪烁。他伸手进口袋,石头光滑的表面像一个小小的安慰。突然,一个想法击中了他——为什么不能有一种保险产品是为那些非传统生活设计的?为自由职业者、旅行作家、街头艺术家?
他兴奋地打开提案文档,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两小时后,他完成了一份详尽的"创意职业者灵活保险计划",包括跨国理赔条款和季节性保费调整。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个真正感到热情的项目。
部门主管理查德看完提案后摘下眼镜,用那种看说办公室盆栽会唱歌的人的眼神看着戈登:"戈登,我们卖的是标准化的、可预测的、低风险的产品。不是给那些...吉普赛人准备的幻想套餐。"
"但市场正在变化,"戈登听见自己的声音提高,"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非传统职业道路,而现有的保险模式——"
"我们不是硅谷的什么初创企业。"理查德打断他,"哈特福德保险一百五十年来的成功建立在稳定性上。你的工作是处理现有产品,不是发明新玩意儿。"
石头在戈登口袋里燃烧。他想起阿尔伯特的问题——有什么是你真正为自己而做的?
那天晚上,戈登没有首接回家。他开车到普莱恩斯伯勒公园,坐在湖边看日落。水面上,几只野鸭划出凌乱的轨迹,完全无视人类对首线和秩序的偏好。他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本便签纸,开始写作——不是理赔摘要,而是诗句。十五年来的第一次。
当黑暗降临,他回到车上,发现五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玛乔丽。
"你去哪了?"他一进门玛乔丽就质问道,她站在门厅,手里拿着手机像拿着武器,"我差点要打电话给警察了!"
"工作耽搁了。"戈登说,这个谎言像胆汁一样苦涩。
玛乔丽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便签纸上:"那是什么?"
戈登下意识地把纸藏到身后:"只是...工作笔记。"
一种奇怪的沉默蔓延开来。玛乔丽的眼睛里闪过戈登无法解读的情绪——恐惧?怀疑?还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
"艾米丽今天收到了普林斯顿的面试邀请。"她最终说道,转换话题的语气过于刻意,"托德的棒球队被选入州锦标赛。我做了你喜欢的肉糕。"
这本该是一个快乐的夜晚——模范家庭的又一个成功篇章。但戈登只感到一种深深的疏离,仿佛透过厚玻璃看着这一切。
晚餐后,当玛乔丽在客厅里用消毒湿巾擦拭遥控器时,戈登溜进了后院。夜空中繁星点点——在橡树岭严格的户外照明规定下,这是少数几个能看到星星的社区。他掏出那块石头,在月光下它看起来几乎是半透明的。
"你在干什么?"
戈登吓了一跳,石头从手中掉落。艾米丽站在后门处,穿着她的"普林斯顿预备生"睡衣,金发扎成一个完美的马尾——即使在晚上十点半。
"只是...看看星星。"戈登弯腰捡起石头。
艾米丽走近,她的目光锁定在父亲手中的物体上:"那是什么?"
戈登犹豫了一下:"一块石头。有...特殊意义。"
令他惊讶的是,艾米丽没有追问。她只是抬头看向星空,突然说道:"天文社的史密斯先生说,在光污染严重的地方,人们己经忘记了真正的夜空是什么样子。他说我们看到的星星大多数己经死亡,只是它们的光刚刚到达地球。"
戈登看着女儿完美的侧脸,第一次想知道在那张"优等生"面具下藏着什么。"你喜欢天文学?"他试探性地问。
艾米丽的表情变得警惕,就像玛乔丽听到危险问题时那样:"这是很有价值的课外活动。常春藤学校看重科学兴趣。"
"我不是问它对申请大学有什么帮助。"戈登轻声说,"我是问你喜欢吗?"
艾米丽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明亮,有那么一瞬间,戈登以为她会说实话。但然后那层面具又回来了:"当然。现在我得回去背SAT词汇了。晚安,爸爸。"
看着女儿走回房子,戈登握紧石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周六的野花观赏会,他一定要去——不是为了监视,不是为了收集证据,而是为了站在那片"违规"的草地上,呼吸一口真实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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