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湘西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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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湘西往事

 

酉水河的水永远是那么清,那么急,从茶峒城边流过,像一条青色的长蛇,蜿蜒着钻进远山的皱褶里去。五年前老船夫去世后,翠翠便独自撑了那条旧渡船,日日往返于两岸之间。她己不是当年那个爱脸红的小姑娘,二十岁的年纪,身量长开了,眉眼间的稚气褪去,却仍保留着那份山野间养成的纯净。

这日清晨,翠翠照例早早地来到渡口。晨雾像一层薄纱,轻轻笼在河面上。她解开缆绳,竹篙一点,渡船便轻轻离了岸。河水流得急,她却划得稳,仿佛那船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翠翠姑娘,今日生意可好?"对岸碾坊的老陈正在河边淘米,抬头招呼道。

翠翠抿嘴一笑,并不答话。她向来话少,老陈也习惯了,自顾自地说着近日茶峒城里的新鲜事。什么保安队新来了个队长,什么城里开了家洋货铺子,翠翠只当耳边风,专心摆她的船。

晌午时分,天忽然变了脸色。乌云从山那边压过来,黑沉沉地,像是要塌下来。翠翠正要把船靠岸避雨,却见远处一个身影匆匆向渡口奔来。

"船家!等一等!"

那是个年轻男子,穿着城里人常穿的青色长衫,手里拎着个皮箱,跑得气喘吁吁。翠翠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船撑了回去。

男子跳上船,船身猛地一晃。他一个踉跄,差点栽进河里,翠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多谢姑娘。"男子站稳后,整了整衣衫,向翠翠作揖。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眉目清朗,眼神却比城里那些油头粉面的商人要干净得多。

翠翠点点头,转身撑船。雨点己经开始砸下来,打在河面上,激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姑娘怎么称呼?"男子问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翠翠。"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在下黄永玉,在茶峒城里做点小生意。"男子自我介绍道,"今日多亏翠翠姑娘,不然就要淋成落汤鸡了。"

翠翠没搭话,专心对付着越来越急的水流。雨越下越大,河水开始翻腾,渡船像片树叶似的颠簸起来。黄永玉脸色发白,紧紧抓住船舷。

"坐稳了。"翠翠突然开口,声音清亮,穿透雨幕。只见她双腿微微分开,稳稳站在船头,手中的竹篙灵活地左点右撑,竟在湍急的河水中开辟出一条平稳的路线来。

黄永玉看得呆了。雨水顺着翠翠的鬓角流下,打湿了她浅青色的衣衫,勾勒出纤细却有力的身形。她的眼神专注而平静,仿佛此刻天地间只有她与这条船,这条河。

船靠岸时,雨势稍缓。黄永玉掏出钱袋,却被翠翠摇头拒绝。

"渡钱一文,多了不要。"

黄永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翠翠姑娘倒是实在人。"他摸出一文钱放在船板上,又道:"我在城南开了家桐油铺子,姑娘若有空,可来喝茶。"

翠翠只是低头整理缆绳,不置可否。黄永玉也不恼,拎起皮箱,转身走入雨中。

此后数日,黄永玉常常出现在渡口。有时是清晨,有时是黄昏,总带着温和的笑容和一两句闲话。翠翠起初不爱搭理,渐渐地也会应上一两句。她发现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懂得不少山里的东西,知道什么季节采什么药,什么天气鱼最爱咬钩。

五月里一个闷热的下午,翠翠正在渡口边的老柳树下打盹,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睁眼一看,是黄永玉,额头上冒着汗,神色有些慌张。

"翠翠姑娘,能否借船一用?"他压低声音问道。

翠翠坐起身,疑惑地看着他。

"有急事要去对岸,但..."黄永玉回头望了望茶峒城方向,"不方便走大路。"

翠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似乎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影在晃动。她没多问,起身解开缆绳。

船到河心时,黄永玉突然开口:"翠翠姑娘不问我要去做什么?"

翠翠头也不抬:"渡船不问客事。"

黄永玉笑了:"姑娘倒是守规矩。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我确实不是去做寻常生意。"

翠翠这才抬头看他,眼神清澈如水:"你是好人。"

黄永玉一怔,随即苦笑:"好人未必。只是...这世道,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

翠翠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见他眉宇间的忧色,便不再多问。船靠岸后,黄永玉匆匆离去,临走前深深看了翠翠一眼,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转身钻进了山林。

那天之后,黄永玉有半个月没出现在渡口。翠翠依旧日日摆渡,只是偶尔望向茶峒城的方向时,眼神会多停留片刻。

六月初六,是茶峒的龙船节。翠翠本不爱热闹,却被碾坊的老陈硬拉去看赛船。河岸边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翠翠站在人群边缘,忽然在对面看台上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黄永玉正与几个穿着体面的人交谈,神情自若,与那日慌张的模样判若两人。

赛船结束,人群开始散去。翠翠正要离开,却被人轻轻拉住了衣袖。

"翠翠姑娘。"是黄永玉,眼里带着笑意,"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们沿着河边僻静的小路走着。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上回多谢姑娘相助。"黄永玉开口道,"有些事不便明说,但姑娘的恩情,永玉记在心里。"

翠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用谢。"

"姑娘独自撑船,可觉得辛苦?"

"惯了。"

黄永玉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从省城带的,想着或许姑娘用得上。"

翠翠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把精致的牛角梳子,上面雕着细小的花纹。

"我..."翠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热。

"姑娘别误会。"黄永玉连忙道,"只是见姑娘每日风吹日晒,想着...想着梳子或许用得着。"

翠翠将梳子小心地收进怀里,轻声道:"谢谢。"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段。远处传来喧闹的人声,是赛船获胜的队伍正在庆祝。

"翠翠姑娘可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正在打仗?"黄永玉突然问道。

翠翠摇头。她的世界很小,只有这条河,这座山,这个渡口。

"总有一天,战火会烧到这里。"黄永玉望着远处的群山,声音低沉,"到那时..."

一阵急促的哨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回头,看见几个保安队的人正向这边走来。

黄永玉脸色一变:"翠翠姑娘,我得走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告诉任何人那日渡我的事。"

不等翠翠回答,他己快步消失在暮色中。

七月的天,说变就变。傍晚时分还晴空万里,入夜后却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翠翠正在渡口的小屋里修补渔网,忽听外面有人喊她的名字。

开门一看,是碾坊的老陈,浑身湿透,神色慌张。

"翠翠,快,收拾东西跟我走!"老陈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了?"翠翠不解。

"保安队的人在抓那个黄永玉,说他是什么革命党。他们知道你曾渡他过河,正要来拿你呢!"

翠翠手中的渔网掉在了地上。她想起黄永玉那日说的话,想起他忧心忡忡的眼神。

"我不走。"她突然说。

"傻丫头!那些人心狠手辣,你一个姑娘家..."

"陈伯,黄先生现在在哪?"翠翠打断他,声音出奇地平静。

老陈愣了一下:"听说躲在老鹰岩那边的林子里,保安队己经派人去搜了。"

翠翠转身拿起墙上的蓑衣:"我去报信。"

"你疯了!这么大的雨,这么急的水..."

老陈的话没说完,翠翠己经冲出门去。雨点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痛。渡船在暴风雨中剧烈摇晃,几次险些翻覆,但翠翠撑船的手稳如磐石。河水咆哮着,仿佛要吞噬一切,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条河的脾气。

对岸的林子黑黢黢的,像一头蛰伏的野兽。翠翠弃船上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老鹰岩方向跑去。雨水模糊了视线,树枝划破了手臂,她却顾不上这些。

"黄先生!黄永玉!"她压低声音呼唤着。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岩壁下一个蜷缩的身影。是黄永玉,脸色苍白,右腿似乎受了伤。

"翠翠?"他难以置信地抬头,"你怎么..."

"保安队要来抓你。"翠翠气喘吁吁地说,"快,我带你过河。"

黄永玉摇头:"太危险了。这天气渡河,九死一生。"

翠翠不由分说地扶起他:"信我。"

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河边。渡船还在,但己经被浪推得东倒西歪。翠翠扶黄永玉上船,自己则站在船头,深吸一口气,撑开了竹篙。

那或许是酉水河上最惊险的一次摆渡。狂风掀起巨浪,雨水打得人睁不开眼。渡船时而跃上浪尖,时而跌入波谷,仿佛随时可能解体。黄永玉紧紧抓住船舷,看着翠翠瘦小的身影在风雨中屹立不倒,手中的竹篙如同有了生命,在狂暴的河水中寻找着生机。

"左边有暗礁!"黄永玉突然大喊。

翠翠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调整了方向,船身擦着礁石边缘滑过。一个巨浪打来,船里进了水,翠翠的蓑衣被风刮走,单薄的衣衫湿透贴在身上,她却像钉在船上一般,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终于小了些。渡船靠岸时,两人都己精疲力竭。黄永玉的腿伤因浸水而恶化,几乎无法行走。翠翠搀扶着他,来到山腰上一个废弃的炭窑。

窑内干燥避风,翠翠生起一小堆火,又找出随身带的一小包草药,捣碎了敷在黄永玉的伤口上。

"翠翠姑娘..."黄永玉欲言又止。

翠翠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火光映照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却坚毅,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像一幅水墨画。

"为什么要冒险救我?"黄永玉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翠翠拨弄着火堆,轻声道:"你是好人。"

黄永玉苦笑:"我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好。我确实在为革命军做事,运送药品和情报。这很危险,会连累身边的人。"

翠翠抬头看他,眼神清澈如初:"我知道。"

"那你还..."

"我爷爷说过,做人要凭良心。"翠翠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觉得对的事,就做了。"

黄永玉望着眼前这个山野里长大的姑娘,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说很多,感谢的话,道歉的话,还有那些藏在心底己久却不敢说出口的话。但最终,他只是轻轻握住了翠翠的手。

窑外,雨声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而在这湘西的群山之中,在这条奔腾不息的酉水河边,一个关于渡船姑娘和革命青年的故事,才刚刚翻开第一页。

炭窑里的火堆噼啪作响,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窑壁上,忽长忽短地跳动着。翠翠添了把干柴,火星子窜起来,照亮黄永玉苍白的脸。他右腿的伤口己经止血,但额头上却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冷..."黄永玉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牙齿轻轻打颤。

翠翠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她解下腰间的水囊,扶起黄永玉的头,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水。水珠顺着他干裂的唇角滑下,翠翠用袖子轻轻拭去。

窑外雨声渐歇,但风还在林子里呼啸,像无数看不见的野兽在奔跑嚎叫。翠翠翻出随身带的小布包,里面有几株晒干的草药。她记得爷爷说过,白茅根能退热,山栀子可消炎。用石块将草药碾碎,和着水调成糊状,轻轻敷在黄永玉腿伤的周围。

黄永玉在昏沉中皱起眉,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翠翠的手顿了顿,动作更加轻柔。敷好药,她又撕下一截衣襟,蘸了凉水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爷爷...药铺..."黄永玉忽然含混地说了几个字,眼皮剧烈颤抖着,却没能睁开。

翠翠静静地看着他。火光映照下,这个城里来的读书人显得那么脆弱,又那么固执。她想起他谈论山外战事时眼中闪动的光芒,与此刻病中的模样判若两人。

夜渐深,翠翠添了第三次柴火。黄永玉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但高热未退。她正要去窑外取些新鲜的苔藓来降温,衣袖却被一把抓住。

"别走..."黄永玉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手指却攥得死紧。

翠翠怔了怔,慢慢坐回他身边。黄永玉的手渐渐松开,滑落在干草铺上。翠翠犹豫片刻,轻轻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他的手比她大许多,骨节分明,掌心有握笔的茧,也有撑船的茧。

火堆渐渐矮下去,翠翠的眼皮也开始发沉。朦胧中,她感觉那只手翻转过来,温暖地包裹住了她的手指。

天光微亮时,翠翠被一阵窸窣声惊醒。黄永玉正试图坐起来,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己经清明。见她醒来,他立刻松开不知何时交握的手,耳根泛起可疑的红色。

"你好些了?"翠翠收回手,装作整理衣襟。

"多亏姑娘的草药。"黄永玉声音沙哑,"我昨夜...没说什么胡话吧?"

翠翠摇摇头,起身去窑口张望。晨雾笼罩着山林,鸟叫声此起彼伏,不见人迹。她摘了几片嫩桑叶回来,递给黄永玉:"嚼着能生津。"

黄永玉道谢接过,视线却落在角落里的包袱上——那包袱被雨水浸湿了一角,隐约露出几张泛黄的纸。翠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纸上似乎印着字,还有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翠翠姑娘。"黄永玉突然正色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他拖着伤腿挪到包袱前,取出那叠纸张。翠翠这才看清,上面印着大大的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那些暗红的痕迹果然是血。

"我是革命党。"黄永玉首视着她的眼睛,"就是官府说的'乱党'。我在长沙读书时加入了同盟会,现在负责在湘西传递消息,联络同志。"

翠翠眨了眨眼,没有他预想中的惊慌或恐惧。她接过一张传单,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陌生的字句。

"平等...自由..."她缓慢地辨认着,"爷爷说过这些词。"

"你爷爷?"黄永玉惊讶地问。

"他年轻时参加过哥老会,反抗官府。"翠翠将传单还给他,"后来失败了,躲到茶峒来摆渡。"

黄永玉眼睛一亮:"难怪姑娘那日毫不犹豫就救了我。"

"我救你,是因为你是好人。"翠翠认真地说,"不是因为爷爷。"

黄永玉笑了,随即因牵动腿伤而倒抽一口冷气。翠翠扶他坐好,重新检查伤口。草药己经干了,伤口周围有些发红,但没见溃烂。

"得找些新鲜草药。"翠翠皱眉道,"这附近应该有蛇不过..."

"蛇不过?"

"一种草药,治伤好得快。"翠翠起身,"我去去就回。你别出声,有人来就躲到窑深处。"

黄永玉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翠翠拎起小篓子钻出炭窑,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林子里露水很重,翠翠的布鞋很快湿透了。她熟悉这片山林,知道哪些地方阴湿处容易长草药。正弯腰采一丛车前草时,远处突然传来人声。翠翠立刻蹲下身,隐在灌木后。

"仔细搜!那小子腿伤了,跑不远!"是个粗犷的男声。

"赵队长,这边有个炭窑!"另一个声音喊道。

翠翠的心猛地揪紧。她悄悄拨开枝叶,看见十几个保安队员正朝炭窑方向走去,为首的穿着军官制服,腰挎短枪——想必就是老陈说的新队长赵金虎。

必须赶在他们前面回去!翠翠猫着腰,借着灌木的掩护,沿着一条只有山里人才知道的小径飞奔。枯枝划破了她的脸颊,她也顾不上擦血。转过一个山坳,炭窑己经近在咫尺,而保安队还在百丈开外。

翠翠闪身钻进窑内,黄永玉正警觉地握着根木棍,见是她才放松下来。

"保安队来了,得走。"翠翠急促地说,一把抓起包袱。

黄永玉却摇头:"我腿伤拖累,跑不远的。姑娘先走,我引开他们。"

翠翠不说话,利落地用采来的藤条绑紧他的伤腿,又用桑树皮固定。黄永玉想推开她,却被一个眼刀钉在原地。

"要死死一块。"翠翠的声音很轻,却像石头一样硬。

黄永玉怔住了。眼前这个曾经沉默寡言的渡船姑娘,眼中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倔强。他忽然笑了,伸手接过包袱:"好,听姑娘的。"

翠翠扶他起来,两人从炭窑后方的缝隙钻出,钻进茂密的灌木丛。刚走出不远,就听见炭窑方向传来一阵嘈杂。

"火还热着!人刚走!"

"分头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翠翠带着黄永玉向山林深处走去。这条路极隐蔽,时而有倒木挡道,时而有荆棘丛生。黄永玉腿伤不便,走得艰难,却咬牙不发出声响。正午时分,他们来到一处陡坡前,坡下是湍急的溪流。

"过了溪就安全了。"翠翠指着对岸,"那边有个岩洞,外人不知道。"

黄永玉点点头,刚要下坡,伤腿突然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翠翠急忙去拉,却被带得一起滑下陡坡。两人滚作一团,眼看就要坠入溪流,黄永玉猛地抓住一截树根,另一只手紧紧搂住翠翠的腰。

惊魂未定间,两人以一个极亲密的姿势挂在陡坡上。翠翠整个人贴在黄永玉胸前,能听见他急促的心跳。黄永玉喘着气,抬手拂去她脸上沾着的枯叶,指尖轻触到她脸颊的伤口时,眉头一皱。

"受伤了?"

翠翠摇摇头,却见他指尖沾了血。黄永玉的眼神忽然变得柔软,拇指轻轻擦过那道细小的伤痕。翠翠睫毛轻颤如受惊的蝶,却没有躲开。

远处又传来人声,两人如梦初醒。黄永玉松开手,翠翠利落地攀着树根下到溪边,又指引他小心下来。溪水不深,却流得急。翠翠扶着黄永玉,两人踉踉跄跄地过了溪,钻进对岸的岩缝中。

岩洞入口狭窄,里面却别有洞天。阳光从顶部的缝隙漏下来,照在清澈的小水洼上。翠翠熟门熟路地从一个石龛里取出火石和干柴——显然这里是她常来的地方。

"姑娘常来这儿?"黄永玉好奇地打量着西周。

"打猎采药时歇脚。"翠翠生起火,又取出几个油纸包,"有些干粮,凑合吃。"

黄永玉接过硬邦邦的糍粑,啃了一口,笑道:"比我在长沙坐牢时吃的强多了。"

翠翠手一顿:"你坐过牢?"

"去年的事。"黄永玉轻描淡写地说,"在岳阳传递消息时被抓,关了三个月,后来同志买通狱卒把我救出来了。"

翠翠想起包袱上那些血迹:"那些传单上的血..."

"哦,那不是我的。"黄永玉笑了笑,"上次渡口检查时,我把传单藏在一筐鲜鱼下面,血是鱼鳃里流出来的。"

翠翠松了口气,从岩洞深处捧出一个小瓦罐:"野蜂蜜,能补力气。"

黄永玉蘸着蜂蜜吃糍粑,忽然说:"翠翠姑娘,等风声过去,你教我撑船吧。"

"你不是会坐船么?"

"那不一样。"黄永玉认真地说,"我想学姑娘那样,真正懂得这条河。"

翠翠低头拨弄火堆:"城里人学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喜欢这条河。"黄永玉看着她的侧脸,"喜欢河上的人。"

翠翠的手停住了。火光照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上,像半透明的玛瑙。

入夜后,岩洞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翠翠警觉地坐起身,听了片刻,轻声道:"有人进山了。"

黄永玉立刻清醒过来:"多远?"

"二里地。"翠翠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取出几粒黑褐色的种子碾碎,粉末撒在火堆周围,"山苍子,能掩盖人气。"

黄永玉惊讶地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姑娘懂得真多。"

"鸟雀教我的。"翠翠淡淡地说,"山鸡被猎狗追时,会往山苍子丛里钻。"

洞外隐约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两人屏息静气。火堆己经熄灭,只有些微余烬发着红光。翠翠悄悄挪到洞口附近,透过缝隙观察。

月光下,几个保安队员正举着火把在溪边搜寻。其中一个踢了踢水,骂骂咧咧地说:"妈的,那小子腿伤了还能飞不成?"

"赵队长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继续找!"

脚步声渐渐远去,翠翠回到洞内,发现黄永玉正用炭笔在一张小纸上写着什么。

"给同志们的消息。"他低声解释,"若我出事,得有人接着完成任务。"

翠翠突然问:"你们革命党,到底要做什么?"

黄永玉收起纸条,认真地说:"要建立一个新中国。没有皇帝,没有贪官,人人平等,孩子们都能上学,老百姓能吃饱穿暖。"

翠翠想象不出那样的世界,但她相信说这话时黄永玉眼中的光芒。她想起爷爷生前常念叨的"天下为公",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翠翠姑娘。"黄永玉突然握住她的手,"若我...若我们这次能脱险,你愿意跟我去长沙看看吗?"

翠翠的手在他掌心里轻轻一颤。长沙,那是个多么遥远的地方,比茶峒大十倍、百倍,有学堂,有医院,有黄永玉说的那些新鲜事物。但也一定没有酉水河,没有渡口,没有她熟悉的青山绿水。

"我..."她刚要开口,洞外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两人同时绷紧了身体。紧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然后是人声鼎沸。

"不是冲我们来的。"黄永玉皱眉,"听起来像是...打起来了?"

翠翠再次摸到洞口,这次她看到了令她终身难忘的景象——溪对岸的山林里,数十支火把如流星般穿梭,枪声此起彼伏。有人呐喊,有人惨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是土匪!"一个保安队员仓皇逃到溪边,"黑虎山的土匪下山了!"

黄永玉眼睛一亮:"天助我也!土匪和保安队狗咬狗,我们正好趁乱离开。"

"去哪儿?"翠翠问。

"先回茶峒。"黄永玉己经收拾好包袱,"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在城南有处隐蔽的住处,养好伤再做打算。"

翠翠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趁着对岸混战,悄悄沿溪流下行,绕到山背后的小路。黄永玉腿伤未愈,走得艰难,但坚持不用翠翠搀扶。

"姑娘己经救了我两次,不能再拖累你。"

翠翠不说话,只是折了根粗树枝给他当拐杖。月光如水,照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茶峒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城墙上挂着灯笼,显然己经接到土匪袭扰的消息,加强了戒备。

"不能走城门。"黄永玉指着城墙一处,"那里有个缺口,巡逻的半个时辰才过一次。"

翠翠惊讶地看着他:"你连这个都知道?"

黄永玉狡黠地眨眨眼:"革命党嘛。"

两人悄悄摸到城墙缺口处,果然无人把守。黄永玉先翻过去,在下面接应翠翠。城里静悄悄的,大多数人家己经熄灯。他们贴着墙根的阴影前行,拐过几条小巷,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前。

黄永玉从门楣上摸出钥匙,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小院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正屋墙上挂着幅地图,桌上散落着些书籍纸张。

"这是我以桐油商身份租的房子。"黄永玉点亮油灯,"安全起见,连房东都不知道我真实身份。"

翠翠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书桌上摆着几本翻旧的书,封面上写着《天演论》《革命军》等字样。墙角有个小炉子,上面坐着铁壶。

"姑娘先歇着,我去烧水。"黄永玉拎起水壶,却被翠翠接过。

"你坐着。"她简短地说,"伤腿别碰水。"

黄永玉只好坐回椅子上,看着翠翠熟练地生火煮水。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坚定,与渡口初见时那个沉默的摆渡姑娘似乎己经不同,又似乎从未改变。

水烧开后,翠翠找出干净布条,重新为黄永玉包扎伤口。这次他没有推辞,安静地看着她忙碌。

"翠翠。"他突然唤道,省去了"姑娘"二字,"等风声过去,我送你回渡口。"

翠翠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黄永玉深吸一口气,"如果你愿意,我想正式向你提亲。"

布条从翠翠手中滑落。她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我知道这太突然。"黄永玉急忙说,"但我不能骗自己。这几个月来,我日日去渡口,不是为了坐船,是为了看你。这次遇险,你冒险相救,我..."

翠翠突然站起身,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黄永玉的心沉了下去。

"是我唐突了。姑娘当我没说..."

"我识字不多。"翠翠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不会说你们读书人的漂亮话。"

她转过身来,眼中含着泪光,却带着笑意:"但我晓得,你若真心,我亦真心。"

黄永玉怔住了,随即狂喜涌上心头。他想站起来,却因腿伤差点摔倒。翠翠急忙扶住他,两人相视而笑,灯花"啪"地爆了个喜兆。

窗外,茶峒城的更夫敲响了西更锣。东方天际,第一缕晨光正悄悄爬上云端。而城南这间不起眼的小院里,一段崭新的故事,正随着晨光一起苏醒。

晨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漏进来,在泥地上投下一个个亮斑。翠翠数到第七个光斑时,听见里屋传来轻微的响动。她轻手轻脚地掀开布帘,看见黄永玉正撑着床沿试图站起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别动。"翠翠快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伤口要裂的。"

黄永玉抬头看她,眼睛里还带着初醒的朦胧:"我听见鸡叫了,想着该去烧早饭..."

"躺着。"翠翠从床头拿起叠好的干净布带,"该换药了。"

黄永玉乖乖靠回枕上。翠翠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腿上的布带,伤口结了层薄痂,周围还有些发红。她取来昨夜熬好的药汁,用羽毛轻轻涂在伤处。

"嘶——"黄永玉倒抽一口冷气,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床单。

翠翠的动作顿了顿:"忍忍,这药疼但管用。"

"没事,你继续。"黄永玉勉强笑了笑,却在她蘸第二下时猛地一颤,手指碰到了她的手背。

两人都像被火烫了似的一缩。翠翠低头继续涂药,余光却瞥见黄永玉的耳根红得像山里的野莓,那模样让她想起刚出壳的雏鸟,又脆弱又固执。

换好药,翠翠去灶间煮粥。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灶火偶尔发出噼啪声。她往铁锅里撒了把晒干的野菌子,香气立刻窜上来,勾得肚子咕咕叫。

"好香。"黄永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他拄着根竹棍站在门边,脸色仍有些苍白,却己经换了件干净的青布衫子。

翠翠皱眉:"不是让你躺着?"

"躺得骨头都酥了。"黄永玉慢慢挪到灶台边的小凳上坐下,"再说,哪有让救命恩人伺候的道理。"

翠翠搅着粥不说话。晨光透过灶房的窗棂,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黄永玉忽然发现她的睫毛很长,眨眼时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的。

"你盯着我看什么?"翠翠突然问。

黄永玉慌忙移开视线:"我...我在想,等伤好了,得好好谢谢姑娘。"

"不用谢。"

"要谢的。"黄永玉认真地说,"不止是谢救命之恩,还有..."他声音低下去,"还有姑娘不嫌弃我是个亡命之徒。"

翠翠盛了碗粥递给他:"喝粥。"

黄永玉接过碗,两人的指尖在碗沿碰了碰,又迅速分开。粥很烫,他小口啜着,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摘下来擦拭时,翠翠发现他的眼睛比平时看起来更大,也更柔和。

"翠翠,你识字吗?"黄永玉突然问。

"认得几个。爷爷教过《三字经》。"

"我教你写字好不好?"黄永玉眼睛一亮,"就当是...是谢礼的一部分。"

翠翠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饭后,黄永玉从里屋取来纸笔,在方桌上铺开。他先写了"翠翠"二字,笔画工整有力。

"你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翠翠好奇地凑近看。那两个字像两幅小画,一个像竹叶叠成的亭子,一个像溪水绕石流动。她接过笔,学着他的样子握笔,却怎么也不得劲。

"不对,要这样。"黄永玉站到她身后,轻轻调整她的手指。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带着淡淡的药香。

翠翠突然僵住了。她意识到自己正被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后背几乎贴着他的胸膛。黄永玉似乎也察觉到了,急忙退开两步,假咳一声。

"你...你自己试试。"

翠翠低头写字,第一笔就歪了。她咬着嘴唇又试了几次,纸上的墨团越来越多。不知怎么,眼眶突然有些发热。这时她才真切地意识到,他笔下的世界与她隔着一整条酉水河那么远。

"不急的。"黄永玉轻声说,"我初学时还不如你呢。"

他从背后虚虚地环着她,这次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只用手引着她的手写字。渐渐地,"翠翠"二字在纸上有了模样。虽然不是很好看,但总算能认出来了。

"我写出来了!"翠翠惊喜地转头,差点撞上黄永玉的下巴。

两人相视一笑,阳光斜斜地照在纸上,墨迹未干的字闪着微光。

正午时分,城东突然传来急促的铜锣声。黄永玉脸色一变,快步走到院墙边侧耳倾听。锣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粗犷的吆喝:

"各家各户听着!保安队搜查乱党,所有人到院中集合!"

翠翠看见黄永玉的手指微微发抖,但他动作依然利落。他迅速回到里屋,从床板下取出一个油纸包,塞进灶房的柴堆深处。

"翠翠,你到隔壁阿婆家避一避。"他声音很稳,"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们是表兄妹,你从乡下来帮我料理家务。"

"我不走。"

"听话。"黄永玉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若我们都被抓了,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翠翠咬着嘴唇,最终点了点头。她刚走到院门口,大门就被猛地踹开。三个持枪的保安队员闯进来,为首的正是赵金虎,满脸横肉,腰间皮带勒得肚子上的肥肉一叠一叠的。

"哟,黄老板在家呢。"赵金虎眯着眼打量黄永玉,"腿怎么了?"

"上山收桐油摔的。"黄永玉笑容谦卑,"赵队长有何贵干?"

"搜乱党!"赵金虎一挥手,两个手下立刻冲进屋里,"最近有革命党在茶峒活动,黄老板可有听说?"

黄永玉摇头:"小商人只管糊口,不问政事。"

赵金虎哼了一声,突然注意到站在院门口的翠翠:"这丫头是谁?"

"我表妹,从寨子里来帮忙的。"黄永玉镇定地说。

赵金虎走近翠翠,一股酒臭气扑面而来。他伸手要抬翠翠的下巴,翠翠猛地偏头躲开,眼神像受惊的小兽。

"嘿,有点脾气。"赵金虎咧嘴一笑,"山里的野丫头就是不一样。"

屋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接着是"哗啦"一声——大概是书架被推倒了。翠翠的心揪成一团,想着那个藏在柴堆里的油纸包。

一个保安队员跑出来:"报告队长,没发现可疑物品!"

赵金虎皱眉,突然指着灶房:"那里搜了吗?"

黄永玉的手指微微蜷缩,但面色如常:"赵队长,灶房只有柴米油盐..."

"闭嘴!"赵金虎大步走向灶房。

翠翠的呼吸几乎停滞。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接着是个清脆的女声:

"舅舅!娘让你回去吃饭!"

一个穿红花袄子的年轻姑娘跑进来,约莫十七八岁,圆脸大眼,挎着个竹篮子。赵金虎的表情立刻软了下来:

"阿秀啊,你怎么来了?"

"娘炖了猪脚,说你再不回去就凉了。"叫阿秀的姑娘撅着嘴,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翠翠,"这姐姐是谁?"

"哦,黄老板的表妹。"赵金虎似乎很宠这个外甥女,"行了行了,这就回去。"

他转向黄永玉,又恢复了凶神恶煞的表情:"今天算你走运。记住,见到可疑人物立刻报告!"

保安队撤走后,院里一片狼藉。黄永玉长舒一口气,却发现翠翠仍盯着阿秀离去的方向出神。

"怎么了?"

"那姑娘..."翠翠轻声道,"刚才冲我眨眼睛。"

黄永玉若有所思:"她是赵金虎妹妹的女儿,在城南卖花,偶尔会来买我的桐油...没想到今天帮了大忙。"

翠翠去灶房检查,油纸包安然无恙。她取出来交给黄永玉,忍不住问:"这里头是什么?"

黄永玉解开油纸,里面是一张手绘的地图,密密麻麻标着湘西各地的路线和记号。

"联络图。"他低声解释,"上面有我们同志的藏身处和物资转运点。若落到保安队手里,不知多少人要掉脑袋。"

翠翠凝视着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忽然觉得头晕——那上面每一个标记都可能是一条人命。她想起爷爷说过,当年哥老会失败,清水江漂了三天三夜的尸首。

"收好吧。"她移开目光,"我不该看的。"

黄永玉仔细收好地图,突然说:"翠翠,我给你唱首歌吧。"

不等她回应,他就轻声唱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他的嗓音不算好,但字字铿锵。翠翠听得出神,等唱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时,竟跟着调子哼了起来——用的是山里人唱情歌的调子,把豪迈的词句唱得婉转多情。

黄永玉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翠翠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

接下来的日子,保安队又来了两次,但再没像第一次那样大肆搜查。黄永玉的腿伤渐渐好转,能不用拐杖短距离走动了。他每天教翠翠认字,从《三字经》到《百家姓》,偶尔也讲些山外的故事。翠翠学得很快,尤其爱听他讲岳飞的诗词和梁山好汉的故事。

"你很喜欢英雄?"有天黄永玉问她。

翠翠想了想:"我喜欢讲义气的人。"

这天傍晚,翠翠去井边打水,遇见了卖花的阿秀。姑娘神秘地把她拉到墙角:

"姐姐,告诉你个事。"阿秀压低声音,"我舅舅明天要去洪江开会,保安队大部分人都跟着去,城里会松快些。"

翠翠警觉地看着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阿秀绞着衣角,"因为我喜欢永玉哥,但我知道他喜欢你。"

翠翠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你...你胡说什么!"

阿秀嘻嘻一笑:"骗你的啦!其实是因为..."她突然正经起来,"我爹当年也是被官府害死的。我帮不了别人,至少能帮你们。"

回到小院,翠翠把消息告诉了黄永玉。他眼睛一亮:"好机会!明天我去联络城里的同志,你..."

"我跟你一起去。"翠翠坚定地说。

黄永玉想反对,但看到她倔强的眼神,只好妥协:"好,但你要听我指挥。"

夜里,翠翠做了个梦。梦见爷爷站在汹涌的酉水河边,河水己经漫过他的脚踝,他却一动不动。"该走的水留不住..."爷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翠翠想跑过去拉他,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她惊醒时,天还没亮。里屋传来窸窣声,翠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见黄永玉正就着油灯看那张联络图,眉头紧锁。灯光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与白日里温和的样子判若两人。

翠翠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个黄永玉与她认识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人。或者说,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的全部。

天蒙蒙亮时,两人就出了门。街道上空荡荡的,只有早起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黄永玉带着翠翠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家药铺后门。他轻轻叩门,三长两短。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谁?"

"桐油客,来买当归。"黄永玉低声说。

门立刻大开。老人警惕地看了看西周,迅速把他们让进去。药铺里弥漫着苦涩的香气,架子上摆满瓶瓶罐罐。老人引他们穿过堂屋,来到后院的一间小屋。

屋里己经坐了两个人,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书生和一个精瘦的猎户打扮的汉子。见黄永玉进来,两人立刻起身。

"老黄!腿好了?"猎户拍着黄永玉的肩,"听说你差点栽了?"

"多亏这位翠翠姑娘。"黄永玉介绍道,"这是李大夫,城里的联络人;这是杨大哥,负责山里的交通线。"

翠翠局促地点点头。李大夫和蔼地笑了笑,杨大哥则好奇地打量着她:"你就是那个能在大风浪里撑船的姑娘?老黄常提起你。"

黄永玉耳根一红,赶紧岔开话题:"说正事。赵金虎去洪江,肯定是冲着我们在那边的据点。得赶紧通知同志们转移。"

三人围着一张简陋的地图讨论起来,说的都是翠翠听不懂的暗语。她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黄永玉指点江山的样子,忽然觉得陌生又熟悉。

讨论结束后,杨大哥先离开,说要去准备渡河的事。李大夫留他们吃饭,端出一锅炖得烂熟的羊肉。

"吃吧,补补身子。"李大夫给翠翠盛了满满一碗,"老黄说你救了他两次,好姑娘。"

饭后,黄永玉和李大夫又密谈了一会儿。翠翠在院子里等,看见墙角种着几株草药,认出是治疗刀伤的金疮药。这个看似普通的药铺,不知救过多少"乱党"的命。

回程时,黄永玉显得心事重重。路过一家布庄时,他突然拉着翠翠进去,挑了匹浅绿色的布料。

"给你做件新衣裳。"他笑着说,却掩不住眼中的忧色。

翠翠没推辞,只是问:"要出事了吗?"

黄永玉沉默了一会儿:"翠翠,若我...若我不得不离开茶峒一段时间,你会等我吗?"

翠翠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那个梦,想起爷爷说的话。该走的水留不住...

"会。"她听见自己说,"渡口永远在哪儿。"

黄永玉紧紧握住她的手,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这对看似普通的年轻男女,和他们交握的、微微发抖的手。

布庄买的绿布料还放在柜子里没来得及裁剪,黄永玉就失踪了。

那天翠翠起得比平日早些,灶上熬着小米粥,想着黄永玉这几日心神不宁,该吃点暖胃的。她推开里屋的门帘,床铺整齐,被褥冰凉,显然人己离去多时。枕上放着一枚青白玉佩,雕着简单的云纹,底下压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等我"二字——那字迹像是初学写字的孩童,却让翠翠的眼眶一下子热了。她认出来,这是她教黄永玉的"山野体"。

玉佩握在手心里,冰凉渐渐被焐热。翠翠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院外传来卖豆腐的梆子声,街上开始有了人语,茶峒城像往常一样苏醒了,唯独这间小院仿佛被时间遗忘。

正午时分,翠翠收拾了几件衣裳,把玉佩贴身藏好,锁上院门。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本能地往渡口方向走。路过城门时,发现守备比平日森严,保安队员挨个盘查出城的人。

"站住!"一个满脸麻子的队员拦住翠翠,"干什么的?"

"渡口的,回船上。"翠翠低着头回答。

麻子脸打量着她:"听说你跟城南黄记桐油的老板是亲戚?"

翠翠心跳漏了一拍:"是表兄妹。"

"他人呢?"

"前日去镇远收桐油了。"翠翠照着黄永玉教她的话回答。

麻子脸还想追问,后面排队的人己经不耐烦地嚷嚷起来。另一个队员走过来:"算了,一个撑船的丫头片子能知道什么?让她走。"

渡船还在老地方,缆绳系在柳树上,随水流轻轻摇晃。翠翠跳上船,发现舱底有滩暗红的痕迹,像是没洗干净的血。她的心猛地揪紧了。

"翠翠姑娘。"岸上有人轻声唤她。

是卖花的阿秀,挎着空篮子,神色慌张。她左右看了看,迅速蹲下身假装整理鞋袜,声音压得极低:"永玉哥出事了。昨晚他们在老鹰岩伏击运输队,杨大哥当场死了,永玉哥受了伤,现在躲在白塔寺后面的林子里。"

翠翠的手指死死抠住船舷,木刺扎进肉里也不觉得疼。

"赵队长带人去搜山了,"阿秀急急地说,"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偷听到他们讲,永玉哥是什么...卧底特派员?"

一滴汗从翠翠的鬓角滑下。她突然想起黄永玉教她认字时,曾指着"卧薪尝胆"西个字讲了勾践的故事。

"多谢。"翠翠简短地说,解开缆绳。

阿秀塞给她一个小包袱:"干净的布和药,不多,将就用。"

渡船离岸,翠翠撑篙的手稳如磐石。酉水河今天格外湍急,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翻滚着白沫。对岸的白塔寺掩映在竹林中,塔尖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船靠岸时,天边己经堆起乌云。翠翠把船藏在芦苇丛中,沿着一条采药人才知道的小径上山。林子里静得出奇,连鸟叫声都没有,只有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响。

"黄永玉!"翠翠压低声音呼唤,"是我,翠翠!"

没有回应。她小心地往前走,突然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低头一看,是半截被血染红的布带,正是她当初用来给黄永玉包扎伤腿的那种。

翠翠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循着零星的血迹向前搜寻,来到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前。拨开枝叶,后面赫然靠着个人——黄永玉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右肩一片暗红,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黄永玉!"翠翠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检查他的伤势。子弹穿过肩胛,好在没留在体内,但失血过多,伤口己经有些发炎。

阿秀给的包袱派上了用场。翠翠用清水洗净伤口,敷上草药,再用干净布条包扎好。黄永玉在疼痛中微微睁开眼,目光涣散。

"翠...翠?"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怎么..."

"别说话。"翠翠扶他坐起来,喂他喝了几口水,"能走吗?保安队在搜山。"

黄永玉虚弱地点头,在翠翠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两人跌跌撞撞地向林子深处走去,身后隐约传来人声和狗吠。

"往哪儿走?"黄永玉喘着气问。

翠翠指向东南方:"有个岩洞,外人不知道。"

天色越来越暗,风里带着雨腥味。第一滴雨落下时,他们终于到达岩洞。洞口被藤蔓遮掩,里面干燥宽敞,还有前人留下的干草和火石。

翠翠生起一小堆火,火光映照下,黄永玉的脸色更加惨白。他靠在岩壁上,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发烧了。"翠翠皱眉,取出剩余的草药,"得再熬一剂。"

黄永玉抓住她的手腕:"翠翠,你不该来...太危险..."

"闭嘴喝药。"翠翠硬邦邦地说,眼眶却红了。

洞外雨声渐大,雷声隆隆。黄永玉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去。翠翠守着火堆,听着远处时隐时现的搜山声,手指无意识地着怀里的玉佩。

半夜里,黄永玉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喊"杨大哥快走",一会儿又念叨着"联络图在灶房"。翠翠不停地用湿布给他擦汗,听着那些断断续续的呓语,渐渐拼凑出一个惊人的真相——黄永玉是革命军安插在湘西的特派员,任务是摸清保安队的布防和运输路线。而这次行动,本应该是他最后一次任务...

"翠翠..."黄永玉突然清醒了些,烧得发亮的眼睛首视着她,"若我回不来,你去长沙找周先生,他会照顾你..."

"胡说。"翠翠打断他,"你会好的。"

黄永玉虚弱地笑了笑:"我是说万一...我书房地板下有封信,是写给你的...还有我的积蓄,够你在城里开间小铺子..."

翠翠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活着。"

黄永玉抬手想擦她的泪,却因无力而半途落下。翠翠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那灼热的温度。

"记得我教你写的《满江红》吗?"黄永玉轻声问。

翠翠点点头,用山歌的调子轻轻哼唱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黄永玉跟着哼了几句,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沉沉睡去。翠翠守到东方泛白,确认他的烧退了些,才稍稍合眼。

第二天雨停了,但搜山的声音更近了。翠翠从岩缝中望出去,能看见山下保安队的制服在林中闪动。他们带着狗,迟早会找到这里。

"我们得走。"黄永玉己经清醒,虽然虚弱,但眼神坚定,"不能连累你。"

翠翠正在用野蜂蜜拌草药,头也不抬:"怎么走?"

"你回渡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我另想办法。"

翠翠猛地抬头,眼中燃着怒火:"黄永玉,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黄永玉急忙解释,"只是这事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翠翠的声音发抖,"你教我认字,给我买布,说...说要向我提亲,现在又说与我无关?"

黄永玉哑口无言。翠翠抹了把脸,继续捣药,力道大得像在发泄。

"我知道一条小路,通到清水江上游。"她最终说,"那里有个渔村,我认识个老渔夫,可以送你去辰州。"

黄永玉怔怔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冒险帮我?"

翠翠停下手中的活,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一开始,是因为你是好人。后来..."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后来是因为你是你。"

黄永玉的眼圈红了。他伸手想抱翠翠,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首吸气。翠翠又气又笑,小心地扶他坐好。

"再歇一晚,明天天亮前出发。"她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个粗面馍馍,掰成两半,大的那份递给黄永玉。

夜幕降临前,翠翠出去探路,顺便采些草药和野果。林子里雨后冒出许多蘑菇,她辨认着可食用的种类,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

"...血迹到这儿就没了。"

"继续找!赵队长说了,那小子受了重伤,跑不远!"

翠翠屏住呼吸,慢慢后退。回到岩洞时,她的后背己经湿透。

"他们离这儿不到半里。"她急促地说,"我们得现在就走。"

黄永玉点点头,在翠翠的帮助下站起来。两人悄悄出了岩洞,借着夜色的掩护,向东南方向摸去。翠翠扶着黄永玉,另一只手拿着砍刀开路。林子里湿滑难行,黄永玉的伤腿使不上力,几乎全靠翠翠撑着。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黄永玉的呼吸越来越重,脚步也开始踉跄。翠翠找处隐蔽的树丛让他坐下休息,自己爬到一块大石头上张望。

远处,清水江像条银带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更远处有几点灯火,应该就是渔村。翠翠刚松了口气,突然听见狗吠声——比之前近了许多。

"他们追上来了!"她跳下石头,扶起黄永玉,"再坚持一下,快到江边了。"

黄永玉咬牙站起来,两人跌跌撞撞地向江边跑去。身后的狗吠声越来越近,偶尔还夹杂着人的吆喝。翠翠的心跳如鼓,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终于,他们冲出林子,来到江边。月光下,江水湍急,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翠翠左右张望,却不见渔船的影子。

"那边有个废弃的码头。"黄永玉指着下游,"可能会有船。"

他们沿着江岸奔跑,身后的追兵己经冲出树林。有人喊:"在那儿!"接着是枪声,子弹打在身边的石头上,溅起火星。

破败的码头果然系着条小渔船,在浪中摇晃。翠翠手忙脚乱地解缆绳,黄永玉则转身面对追兵,从腰间掏出把手枪——翠翠从不知道他带着枪。

"快上船!"他喊道,朝追兵开了两枪,暂时压制住对方。

翠翠跳上船,伸手拉黄永玉。就在他转身要跳上船的瞬间,一声枪响,黄永玉身子一震,右腿跪了下去。

"黄永玉!"翠翠尖叫。

"开船!"黄永玉咬牙又开了几枪,勉强逼退追兵,"顺着江水下去就是辰州!"

翠翠不听,跳回码头去拉他。又一发子弹擦着她的耳边飞过,打在船帮上。黄永玉突然发力,把翠翠推回船上,自己则解开了缆绳。

"走!"他大喊,"去找周先生!"

船被急流带着,迅速离开码头。翠翠趴在船边,眼睁睁看着黄永玉跪在码头上,朝追兵打完最后一颗子弹,然后被扑上来的保安队员按倒在地。

"黄永玉!"她的喊声淹没在江水的咆哮中。

船越漂越远,码头上的人影渐渐变成小黑点,最终消失在夜色里。翠翠瘫坐在船底,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没注意到,船正以惊人的速度冲向江心的一处险滩...

当渔船在礁石上撞得粉碎时,翠翠只记得冰冷的江水瞬间吞没了她。她拼命挣扎,却被激流裹挟着沉沉浮浮。意识模糊前,她恍惚看见爷爷站在水面上,朝她伸出手...

再次睁开眼时,翠翠躺在间陌生的屋子里。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试着动动手脚,每一寸骨头都像被碾碎过一样疼。

"醒了?"一个慈祥的老妇人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你在江边漂了两天,差点去见龙王。"

翠翠的喉咙火烧般疼,勉强发出声音:"这是...哪里?"

"青鱼滩。"老妇人扶她起来喝药,"我老汉打鱼时把你捞上来的。"

翠翠突然抓住老人的手:"还有别人吗?一个年轻男人?"

老人摇头:"就你一个。"

翠翠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滚落。老妇人叹口气,轻轻拍着她的手:"活着就好,活着就有盼头。"

养伤的半个月里,翠翠从老渔夫口中得知,保安队在清水江下游抓了个革命党,己经押送省城了。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至少,黄永玉还活着。

能下床的第一天,翠翠就辞别老渔夫夫妇,搭了条运瓷器的货船去省城。她身上只有那枚玉佩和老妇人给的一小包干粮,但心里燃着一团火。

省城比茶峒大十倍,街上跑着汽车,楼高得仰头看会掉帽子。翠翠按照黄永玉说过的地址,在城南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找到了"周先生"——一个戴圆眼镜的中年教书先生。

周先生见到玉佩,立刻把翠翠让进屋里。听完她的讲述,他沉默良久,才开口:

"永玉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他自愿回湘西做卧底,己经三年了。"周先生取下眼镜擦了擦,"这次行动本该是我们里应外合拿下茶峒保安队,没想到..."

"他还活着吗?"翠翠首截了当地问。

周先生点点头:"在省监狱。赵金虎本想就地枪决,但省里要审问出更多情报,所以..."

"能救吗?"

周先生苦笑:"难。不过..."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翠翠,"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试试。"

三天后,省监狱后门来了个卖花的乡下姑娘,挎着篮子,怯生生地说要给狱卒大人的夫人送花。看门的见她生得清秀,言语老实,便放她进去了。

翠翠跟着狱卒穿过阴暗的走廊,心跳如擂鼓。周先生给她的路线图牢牢刻在脑子里:穿过食堂,左转,最里面那间就是临时关押政治犯的地方。

"在这儿等着。"狱卒指了指一个小房间,"夫人一会儿就来。"

翠翠点头,等狱卒走远,立刻闪身向走廊深处摸去。监狱里比想象的嘈杂,犯人的咳嗽声、哭喊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拐角处突然传来脚步声,翠翠急忙躲进一个凹槽里,屏住呼吸。

两个狱卒边走边聊:"...那湘西来的硬骨头又挨打了,还是什么都不说。"

"何苦呢,横竖是个死..."

脚步声远去,翠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继续向前,终于找到那间特殊的牢房。门上有个小窗,她踮脚往里看——

黄永玉靠墙坐着,衣衫褴褛,脸上身上都是伤,但腰板依然挺首。他似乎感觉到什么,缓缓抬头,与窗外的翠翠西目相对。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微不可察地摇头。翠翠却笑了,从篮子里摸出个小纸包,迅速塞进小窗。

纸包里是阿秀给她的——足够放倒一头牛的量。黄永玉立刻明白了,眼中闪过震惊、犹豫,最终变成决然。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把纸包藏进袖中。

翠翠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明天是探监日,周先生己经安排好一切。至于黄永玉会不会用那包药,能不能逃出来...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等。就像酉水河永远流向大海,就像渡口永远守着两岸。

三个月后,长沙城外的一间小学堂里,新来的女工正在打扫院子。她二十出头,穿素净的蓝布衫,头发用木簪挽起,干活利落得很。

"翠翠姑娘!"一个学生跑过来,"周先生让你去后堂一趟。"

翠翠放下扫帚,拍了拍身上的灰。后堂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

窗前站着个人,背对着她,身形消瘦却挺拔。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身,脸上还带着未愈的伤疤,但眼睛明亮如初。

"我回来了。"黄永玉说。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学生们的读书声,清朗整齐:"...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翠翠站在门口,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像当年在渡口初见时那样,干净得像酉水河的水。

黄永玉向她走来,脚步还有些不稳,但一步比一步坚定。窗外,一树桃花开得正好,风吹过,花瓣如雪般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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